明晓溪在外头敲门半响不见里面有回应,正想抬手再唤,却听吱呀一声,屋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男子。
青年剑眉鹰目,鼻梁高挺,五官深邃,一身黑衣穿得周正,腰戴玉佩,背负长剑,任谁看了都要赞上一句青年俊杰。
他并非是多情的面相,却因早年在市井间摸爬滚打,沾了太多红尘俗事。唇角微微卷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眉梢一挑,像是随时准备与谁调笑。
明晓溪想起大师姐曾说这位江师弟是个扶不上台面的混不吝人物,无父无母,无所顾忌,平日里若非必要,还是避着些的好。
但她顾念着此前丹房走水,江赦曾救过她一回,于是也不管那许多,平日里总是会多提携着江赦一些。
“明师姐。”江赦朝她弯唇笑了笑,声音低沉:“多谢你来喊我。”
明晓溪笑道:“这有什么可谢的?一点小事罢了。走吧,今日的符箓测试是凌长老亲自看着的,要是去迟了,又得被他责罚。”
江赦点头应声,回手关上屋门,跟在明晓溪身后朝山下走去。
金丹期修士可以驾驭灵器法宝飞行,江赦如今才刚踏进筑基期的门槛,距离金丹还有好一段距离。他踩着青苔石阶一步步向下走去,两侧是大片幽静竹林,衬着洁白旷远的天空,愈发显得青翠欲滴。
一阵山风吹来,翠海般的竹林便涌起阵阵波涛,竹叶声簌簌,伴着林间清脆的鸟啼,实是这晨间难得的静谧。
江赦一时间有些恍惚。自己原来竟有过这样的时光吗?
前世他先为杀父弑母之恨抓心挠肝日夜无眠,后又为那求不得的情情爱爱辗转反侧彻夜难安,如今重来一世,江赦对许多事情已有了自己的想法和心理准备,已没那么在意,也终于能够静下心来,度过当下。
“江师弟。”前头走着的明晓溪道:“这几日没见谢真人讲课呢。”
江赦回神:“啊,是吗?”
“什么是吗,你是他唯一的徒弟,我就想着问你一下呀。”明晓溪笑了笑,微微侧回头来:“谢真人的术法课讲得比明路长老易懂多了,虽然弟子们都怕他,但也是真佩服他的本事的。”
江赦却不知想起了什么,脚下一个不小心,险些摔倒。明晓溪连忙停下步子,扶住他,还好江赦稳住了。
“你这是怎么了?”明晓溪担心地望着他。
江赦摇头一笑:“没什么,想到点事……”
他听明晓溪话里话外对谢允术法造诣的崇拜,脑海中却不由得想到前世意外得知,他这位冷面师尊最厉害的其实并非术法,而是剑法。
聆月剑仙这个名号,最初给的也是谢允。
可谢允后来没练剑了。
因为当年颂海阔身负重伤、经脉寸断,谢允为了救他,生生剜出了自己那副玲珑剑骨,换给了颂海阔。
后来颂海阔好了,聆月剑仙却是再无法提起剑了。
当初江赦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时,愤恨交加,恨不得当即找到颂海阔,将那剑骨再剜出来。
后来……
后来他再想起来,也仍然是恼恨的、嫉妒的。他恨颂海阔,恨谢允,为什么明明能对别人做到那种地步,却不愿回头看他哪怕一眼。
这件事放在江赦的心里,就像一条永不会愈合的疤,无论多少次回头看,它都在流血,都在疼。
如今大概是心中偏执终于松了几分,早些时候又下定了要撮合谢允和颂海阔的决心,现在回望,江赦心中少了几分恨意,多了几分认命。
谢允痴剑至极,却能把剑骨换给颂海阔,这样深重的情意,一开始就没有他插足的余地。
“师尊一直在山上明月阁内修行,我近日还未上山过,具体情况如何,我也不太清楚。”江赦笑了笑,垂眸道:“若是知道了原因,我一定第一时间传信给师姐。”
说完却见明晓溪怔怔地望着自己,江赦道:“怎么了?”
明晓溪摇了摇头,重新迈开步子,朝山下走去:“只是觉得你好像变了。”
“变了?”江赦面上带笑,与明晓溪一同下山,心中则不由紧张起来。原先的他不过是个及冠不久的毛头小子,现在的他却是个受了几百年磋磨的老妖怪,怎么可能不变。
明晓溪该不会发现了什么……
明晓溪道:“以前总感觉你态度虽然轻浮随性,但心里是压着事的。今天你的谈吐举止一下子变得沉稳了好多,给人的感觉却是轻松了不少。”
阳光投下,在斑驳石阶上落下重重的竹影。
江赦沉默片刻,笑了笑:“可能是因为我做了个很长的梦,然后想通了一些事吧。”
明晓溪声音轻快,她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竹枝,沿路拍打着路边的青竹:“想通了就好,咱们修士的命很长,岁月漫漫,若是想不通,可是要受不少苦的。”
江赦听到这里,便知道明晓溪对自己的变化并没有多想。
他“嗯”了一声,笑道:“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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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阶的尽头,是一条青石板铺作的小路,沿路继续向前,便渐渐听得喧嚣的人声。
剑宗是三千界中最为出名也是最具实力的修真门派,又独占了整片北山的灵脉,是以门下弟子众多,其中不乏惊才绝艳之辈,可惜剑宗之中教课的夫子长老多,愿收亲传徒弟的却很少。
江赦刚走到广场上,便收获了一大堆不算友善的打量视线。
他脚步一顿,旋即了然。
在剑宗这些天之骄子的眼中,自己的修炼天赋实在与废物无异,放在平常,根本连剑宗的门槛都摸不着。
却在十二岁那日撞了大运,碰见了下山除妖的谢允真人。谢允真人一向冷漠,那日却不知为何出手帮了昏迷在雪中的江赦,向扫雪弟子问清江赦的来意后,更是破例将江赦收为亲传弟子。
要知道,谢允真人可是修为高深的大乘期大能,更是剑宗宗主颂海阔的师兄,能被他收为亲传弟子,这样的好运,怎能让他人不眼红。
以前江赦可能还会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然而现在江赦已练就了刀枪不入的厚脸皮,他被人当面骂是猪狗不如的畜牲都不知道有多少回了,这点打量,根本也就不会被他放在心上。
“明师妹!”
旁边远远地传来一声唤,江赦和明晓溪同时看过去,只见一粉衣女子正朝他们这边挥着手,身后还跟着其他几个衣着相似的女修。
“是大师姐。”明晓溪有些惊讶:“她好像找我有事,江师弟,我……”
江赦道:“没事,明师姐你先去吧,我自己一个人去学堂就好。”
明晓溪给了他一个歉意的眼神,然后一阵小跑着去找大师姐了。
等跑到了大师姐面前,明晓溪道:“大师姐,今天是初级弟子的测验,你怎么会来?”
大师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用力戳了戳明晓溪的额头:“之前我和你说什么来着?要和那个江赦保持距离,你怎么一点不听话的。”
后面一粉衣女修用团扇掩着唇,嬉笑道:“明师妹该不会是对那江赦有意吧。”
听到这句话,大师姐看明晓溪的眼神愈发不友善起来。
明晓溪瞪大眼,连忙摆手:“怎么可能!我如今正是突破的关键时候,那可能让这些情爱之事耽误我的前程。只是江师弟先前救过我一命,不像个坏人,又是谢允真人的亲传徒弟,能拉一把就拉一把呗。”
大师姐满脸头疼,她叹了口气:“知道你心软,我拦你也不是因为江赦是个坏人,只是……他身上背了太重的因果,你也知道,他进剑宗修行,是为了报仇,这样的人越往后走,越容易忘了自己的本心,走上邪路……”
明晓溪神情微动,转头朝江赦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青年已走得很远,只留下了一个淡淡的背影。
她没有再与大师姐分辩什么,只是道:“希望下次上术法课,是谢允真人来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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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箓课是江赦最不喜欢的课。
不只是因为负责教授符箓课的凌道云长老是个难搞的硬骨头,还因为他是真的很不喜欢用纸笔写写画画。
拜入谢允座下后,江赦肚子里也算多了些墨水,但骨子里还是个没教养的小流氓,学了识字,却不爱读书,谢允教了他几次,打了他骂了他,没有用,便放任他不管了。
江赦不喜欢符箓课,教符箓课的凌道云也不喜欢他,见他来了,冷冷瞪他一眼:“赶紧坐好,测验快开始了!”
这会儿学堂里还有不少空位,凌道云的斥责根本毫无道理。不过江赦毕竟多活了人人喊打的四百年,这点针对根本不放眼里,反而笑了笑:“是,长老。”
见这刺头今天竟如此乖巧,凌道云面露讶异,充满怀疑地看了江赦一眼,不知道这人是不是又有什么滑头要耍。
但江赦只是依言坐到了他自己的位置上,然后便看着窗外的景色开始发呆。
凌道云内心犯嘀咕,也没再管,继续查看待会儿要进行的测验还有没有纰漏。
“喂喂,江赦。”
前座的弟子悄悄转过身来,做贼似得小声喊了几句。
江赦看向他,明晓溪那样的江赦勉强还能有点印象,但这种只是坐在前面说过几句话的路人甲乙丙,他哪可能还记得住。他眯眼笑了笑:“怎么?”
“之前说好的,这次测验帮你画符,你下山的时候帮我从带话本子,可千万别忘了。”弟子冲他挤眉弄眼 :“要那种劲爆的,懂吗,劲爆的——”
江赦莞尔:“好,好。劲爆的。”
弟子咧嘴笑起来,飞速瞟了台上的凌道云一眼,赶忙把身子转了回去。
就着这段对话,江赦又想起了一点无关紧要的琐事。
因为他是谢允座下唯一的弟子,所以每十日就拥有一次下山采买物资的机会。谢允并不关心这些小事,更不需要他买什么东西,不过每月还是会给他些用度,让他能买些他自己想要的东西。
剑宗上每个弟子分到的物资都是固定的,虽不寒酸,但也不丰厚,更没有什么娱乐。有什么想要的,只能下山去买。然而出山门的机会又是只有那些亲传弟子中最得宠的那个弟子拥有,这些人都眼高于顶,根本不屑与这些没有师尊的弟子为伍。
江赦是个异类,因此不少弟子都会用各种乱七八糟的报酬跟他换帮带东西的机会。
对哦,以前自己还做过这些事情。
只是怎么前世死去的时候,回望来路,却只剩下了仇恨与鲜血呢?
江赦自嘲一笑。
弟子们三三两两的来齐了,测验也正式开始。
知道有人帮自己画符,江赦便懒得再费心,装模做样地磨了墨,提着笔悬在符纸上就开始发呆。
不想这次凌道云不知道发了哪门子疯,不好好在上面坐着,反而背着手,在弟子的座位之间游走。
他走到江赦旁边,见江赦面前的符纸还是一片空白,立马两眼一瞪:“江赦!你怎么回事?时间都过了一半了,你还没开始画?”
江赦顿了一下,道:“凌长老,我还在酝酿。”
“酝酿?”凌道云嗤了一声:“你一个亲传弟子,画个火符还用这么半天来酝酿?别找借口,画吧,我看着你画。”
江赦心里“啧”了一声,看来这替考是白找了……
他缓缓吐气,提笔,落下。
红色朱砂落在黄符纸上,留下一道鲜亮的痕迹。江赦不由得想起了前世,想起了他吐在谢允白衣上的血……
一个火符而已,他不过几息时间就画完了。江赦刚放下笔,一旁的凌道云就讶异道:“等等,你怎么画得这么快?”
快?
江赦茫然地看了凌道云一眼,对上对方惊讶的目光,这才迟一步反应过来——
现在的他,应该是个天赋平平修为平平,哪里都不出彩的筑基初期。一张火符对于后世修为大成,能以一敌百的魔道道主而言当然是提笔就来的事情,可对一个普通弟子来说……
江赦瞟了眼前座,那弟子正侧身傻傻地看着他,过了这么久,桌上铺着的符纸才刚刚画完而已。
凌道云伸手将那符纸揭起,端详片刻,道:“墨痕清晰,灵力附着均匀,运行畅通无阻。是上品火符。”
说完,又眼神古怪地看了江赦一眼:“你小子,以前莫不是在扮猪吃老虎?有这样的实力,还要别人帮你测验?”
听到这,江赦便知道凌道云是听到自己和前座的对话了。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笑了笑。
凌道云倒是个惜才的,之前针对不过是因为江赦这刺头太爱惹事,现在捏着火符,看江赦都顺眼了许多,轻哼一声:“罢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太惹眼也确实不是什么好事。你的测验通过了,回去吧。”
江赦低头应是,正要离开,又被凌道云喊住。
“对了,你师父之前托我画了几样符箓,正好你帮我带给他。”凌道云从储物囊中拿出一沓捆好的符箓,扔给了江赦:“去吧。”
江赦捏着那沓符箓,愣了一会,才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走在先前走过的路上,他却感觉心跳越来越快,胸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涨破,手中拿着的东西好似也有火烧。
直到现在,江赦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没有做好与谢允再见面的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