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的御批枢案上燃着新贡的丘山薄荷,梁柱上精雕的盘龙缠着赤金锁链,垂帘是帝王专属的明黄色,御座后的东墙面整个悬着《万里疆域图》,正对面的西墙则是通底的博古架。
赵晏与冉鸿祯在殿外立了少顷,才被德喜陪着笑领进了殿中。
皇帝见是冉鸿祯,搁下朱笔问,“冉老先生何时进的京?”
冉鸿祯只道这皇帝老儿明知故问,昨日他刚踏进城门,消息怕就已经送到御前了。
他拱手参拜,“小女祠堂无故被焚,不敢不来。”
皇帝嗯了一声似有惆怅,“宴儿,听闻是你那婢女护住了阿柔?”
“是。”赵晏答。
皇帝起身绕过枢案,负手立在龙纹窗前,“如此忠心,该赏。”
赵晏指尖微动,莫名不安笼上心头,他撩袍跪地,“父皇,儿臣欲…”
话未说完就被皇帝挥手截断,“此女出身低微,朕欲使她脱离奴籍,就寄在你七皇叔名下。”
寄给七皇叔?那微末岂非成了郡主,且与自己是名义上的堂兄妹。
虽说七皇叔是尊贵的崇景王,膝下也无一儿半女,但微末与崇景王府从无往来,为何突然要将她寄过去?
赵晏只觉心头不安愈发浓重,“儿臣的婢女,不给任何人。”
皇帝却大袖一挥,“此事由不得你。”
冉鸿祯上前一步欲劝,却被皇帝冷言喝退,“冉老先生久不在朝堂,还是慎言。”
两人同时僵在原地,皆不知皇帝有何打算。微末虽立功,但毕竟是奴婢,且不说七皇叔绝不可能主动要求过继一个婢女,便是婢女与郡主间的身份之差,便让人甚觉不妥。
皇帝返回龙位时目光接连闪烁,“高昌使团下月抵京,大皇子此番一道前来,欲求我皇族贵女和亲。”
他扫一眼赵晏铁青的脸色,想起昨夜德妃与他说的,宴儿心系婢女,实在是皇室丑闻。
“那叫微末的婢女若能替你的妹妹们挡下远嫁高昌的命运,朕为她亲修祖坟。”
“若还能说动大皇子减去三成车马税,日后她所出子女,我栖梧世代以礼相待。”
原来如此。
给她郡主的身份,是想送她去和亲。
赵晏面色阴沉,只觉膝下金砖传来彻骨寒意,“为何是微末?”
皇帝重又提起朱砂笔,低下眉眼,“大皇子特意带着《苕溪诗帖》真迹,要见见米公亲传弟子。”
赵晏无声冷笑。
高昌是栖梧属国,曾得先祖御赐“赵”姓,大皇子名为赵柯罗,虽的确崇敬米孚,但苕溪诗帖暗藏在锦澜王府中,他又何来真迹?
此人此番随使团抵京,一早便修书欲求贵女和亲,皇帝无非是心疼亲女,想拿微末挡灾。
赵柯罗骁勇善战却性格暴戾,前世来时娶走了五公主,可五公主远嫁高昌不过三载,便香消玉殒。
他面色霜冷,自顾从地上起身,直直对上皇帝不满的目光,“儿臣若能让赵柯罗放弃和亲,再将车马税减至五成,父皇能否收回成命?”
皇帝悬着的朱砂笔一顿,眯着眼打量自己这第三子。
高昌宝马闻名天下,每年在车马关税上,国库便要缩减两成银钱,若他真能将高额关税减至五成…婢女等芝麻绿豆般的小事,倒不足为虑。
他知这儿子有移山填海的本事,随即轻笑,“一言为定。”
…
“什么?”冉老夫人拍案而起,“皇帝要微末和亲高昌?”
冉鸿祯起身扶住发妻气得发抖的身躯,“宴儿已在御前许诺,此事暂且作罢了。”
冉老夫人一把抓住冉鸿祯手臂,“承诺?”又转向赵晏,“宴儿,你许了什么承诺?”
赵晏将案上一颗水晶葡萄按在指腹下把玩,眸子淬着冰寒的冷焰,“孙儿承诺,让赵柯罗自请放弃和亲,两国车马税减至五成。”
“你疯了?”冉老夫人猛地吸气,“那狼崽子的祖父曾生啖敌将血肉!”她枯手指着东北方向,“当年我母族亲舅镇守玉门关,就是被高昌人做成了人皮鼓!”
“那一族…”冉老夫人心有余悸地倒退半步,“那一族都是披着人皮的禽兽…怎么可能听你的话?”
微末立在老夫人颤抖的脊背后,不由去看端坐着的赵晏。
赵柯罗是高昌下一任的王,此人野心勃勃,上位后时常命边境骚扰栖梧,意图发动战争,是赵晏登基后的主要对手。
两人年岁相仿,又几乎在同一时间称王,年少帝王满腔热血,你来我往几乎斗了一生。
前世赵柯罗迎娶的是五公主,她犹记得那女子出嫁时不过十六岁,坐在去往高昌的华轿中险些哭瞎了眼。
今生皇帝竟将主意打在了她的身上。
不由又想起德妃在延福宫时说过的话,想来应是她在皇帝面前进了言。
这个女人十分别扭,儿子喜欢的,她偏要剥夺,儿子不喜欢的,她偏偏硬塞过来。
如此为人母者,实是少见。
赵晏似有所感,抬眸朝她看来,微末身子一僵,她看到的,全是男人滔天的野心和赤裸的…偏护之意。
冉鸿祯无声看了看微末,不曾想此女在宴儿心中,竟值五成关税。他叹息道,“宴儿,你心中可有了计较?”
赵晏屈指弹走指尖葡萄,踱步去门前,“赵柯罗此人虽是莽夫一个,却极爱栖梧墨法。”
“若能请来米公亲临,或许能让赵柯罗知难而退。”
“可是…”冉鸿祯拧眉,“米孚那老匹夫行踪不定,上次露面还是在六年前的祈谷节上…以防万一,宴儿,你得做两手准备。”
“外祖父说的是。”赵晏垂下眸子去抚螭纹玉佩,想起前世与赵柯罗酣斗一生,眼底闪过一丝冰寒,“若不成,就将他留在栖梧。”
厅中三人皆听出赵晏语气里的杀意,不由心底剧颤。
冉鸿祯与冉老夫人不约而同朝微末看来,眼中满是不解的探究。
宴儿为了她,竟想暗杀高昌王子?
微末被瞧得一滞,张了张口却又乏力地沉默下去。
赵晏起杀心,不全是为了她,而是因为赵柯罗此人颇有才能,让未来的栖梧十分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