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叶青雪出声,冬白先叫了起来:“是邢嬷嬷,小姐,邢嬷嬷来了啊!”
邢嬷嬷是谁?
是叶青雪的奶娘,亲自照顾叶青雪长大,不是母女,胜似母女。
叶青雪得知自己只剩下十日寿命时,一心只想着报仇,那时候觉得回景州庄子的路好远啊。
所以,她以为自己在死之前,不能再见邢嬷嬷一面了,可是现在,邢嬷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冬白充当车夫,下马车的速度很快,眨眼间就冲到邢嬷嬷跟前了。
但是叶青雪也没有落后多少,而且邢嬷嬷也正朝她快步走来,叶青雪张开双臂,将她抱住,眼圈瞬间就泛红了。
这个人世,对她好的人并不多,邢嬷嬷是其中一个。
她抱得很紧很紧,深怕这是一场梦。
只有抱着邢嬷嬷,感受嬷嬷身上的温热,她才能确定,这不是一场幻觉。
她力道大得邢嬷嬷差点喘不上气来,但邢嬷嬷更多的是担忧,大小姐难道在侯府受委屈了?
往日的大小姐,可不是这般模样!
大小姐被放弃十五年,好不容易才回家,难道依旧有人给她天大的委屈受么?
邢嬷嬷轻轻拍着叶青雪的后背:“可是有人欺负大小姐了?”
叶青雪浑身一震,连忙说道:“没有!”
她悄悄擦干眼泪,才松开邢嬷嬷,笑起来:“只是太久没吃嬷嬷亲手做的红烧狮子头,馋得厉害,嬷嬷今晚上露一手?我饿了!”
先不让嬷嬷知晓,她没几天日子可活了,她怕嬷嬷承受不住。
留嬷嬷在府中住两天,便把嬷嬷哄回庄子里去,嬷嬷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不能让嬷嬷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样一来,她死后的尸骨也不能送回景州庄子,免得嬷嬷伤心……
算了,人死了,埋哪儿都一样,只要不叫嬷嬷伤心就成!
叶青雪扶着邢嬷嬷的肩膀往回走,问她:“嬷嬷怎么忽然到京都城来了?”
邢嬷嬷皱起眉头,神色紧张:“我与你说一件事,但愿你不要伤心。”
叶青雪的心提了起来:“什么?”
“是关乎七仔的,它不见了,我找遍庄子,不见它踪迹,所以来告诉你。”邢嬷嬷满脸忧愁紧张,就怕叶青雪听了伤心。
“那日我从山上赶着羊群回来,在半山腰往下看,看到一个小孩子在和七仔动手,七仔竟被打得嗷呜直叫。
“我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一个小孩子怎么打得过一匹狼?但是当我赶下山的时候,天快黑了,我找不见他们的身影,那孩子和七仔都不见了。”
叶青雪知道了,邢嬷嬷说的那孩子是小宝。
她说七仔为何那般听小宝的话,原来竟是被小宝武力征服,她倒是不知小宝武力这般厉害。
“嬷嬷别担心,我回来侯府之后不久,七仔就到我身边来了,大概是追着我的气息来的,它舍不得我这个主子。”
“竟是如此!”邢嬷嬷又惊又喜,拍着胸口,简直不敢置信。
叶青雪对七仔宝贝得不得了,她真怕七仔出事,叶青雪难受,没成想,那家伙居然跑到它主子身边来了。
“这七仔竟是比人还精,害我找了这么些天,都不知道怎么和你交代。也幸亏我来了,否则还不知道它就在侯府呢。”
邢嬷嬷的语调比方才欢快许多。
她又道:“哦对了,我进城的时候,恰好遇到周夫人,是周夫人带我回侯府,还特意陪我在此处等着你的,她说你回家的时候会走这道门。”
叶青雪下马车的时候,就已经看到周夫人了。
和早上形容狼狈的样子不同,周夫人已经换上一身干净衣服,雍容华贵,站在一旁令人不可忽略。
原来竟是她把邢嬷嬷带回侯府的。
不应该啊,周夫人现在依旧有伤在身,以她对自身的珍爱程度,这个时候应该不会主动出门上街,还碰巧遇到刚好进城的邢嬷嬷。
其中必定有诈!
“看样子,你在景州庄子的十五年,邢嬷嬷将你照顾得很好。”周夫人主动走上前来和她说话。
“看到你与邢嬷嬷重逢如此高兴,我这个做母亲的也欣慰。”
叶青雪眉头微皱。
早上还说要和她断绝母女关系的人,现在居然说为她的高兴而欣慰,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叶青雪朝她看过去,讥讽道:“大夫人刚从外边回来,大概还不知晓,几个月前真正玷污兰小姐的人,乃是叶存缙!
“事情已经在兰家说清楚了,一切都已真相大白,叶存嗣是无辜的。您的好儿子叶存缙被兰将军打成重伤,被人抬回来了,您不去看看吗?”
什么!
周夫人倏然一惊,此事她确实还不知晓!
早上豫王妃离开之后,老太太便把她喊过去,先是问她叶存嗣成功送走没有,紧接着让她去景州庄子把邢嬷嬷接回来。
老太太说得十万火急,她便是身上有伤,也不敢耽搁,当下就带着人手乘坐马车,准备以最快的速度把邢嬷嬷带回来。
大概老天怜惜她,叫她在城门口就碰到了进城的邢嬷嬷,也省得她亲自跑一趟景州,那会把她累惨、伤势加重的。
回到门口,老太太又着人送来消息,让她带着邢嬷嬷亲自去见叶青雪,要和叶青雪缓和关系,尽量做到母慈女爱。
莫要再惹得叶青雪生气伤心。
婆婆的话,她向来奉为圣旨,自然听从。
故而,竟丝毫未听说叶存缙的事情!
“缙儿不可能做这种事情,是你和叶存嗣联手诬陷他的,对吗!”周夫人声嘶力竭地质问。
“难怪你祖母要我和你缓和关系,看来你祖母是真的怕你了,怕你毁掉整个侯府!
“你是要你祖母,还是要我跪在你面前求你高抬贵手,你才肯放过侯府啊!
“又或者说,你想让你那已经死去的父亲,从地底下爬出来给你跪下吗?他生前那样宠爱你,你身为他的女儿,却从未想过让他安息!你对得起你父亲吗!”
叶存嗣已经下了马车,被冬白推着轮椅过来,恰好也把周夫人的言辞,全部听了进去。
原来,在这个家里,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处境恶劣。
他坐在轮椅上,抬眸直视周夫人:“伯母,大姐或许可以联手我,设计陷害大哥。但是难道您认为,兰将军久经沙场,兰夫人掌管内宅多年,他们也容易被骗吗?
“况且当时现场还有豫王妃在帮忙断案!您若是认为叶存缙现在的下场,是我与大姐联手设计陷害,您可以去找豫王妃理论!
“当然,若是伯母认为她身份贵重,理论不得,非要拿我们这些小辈撒气,我们也只能受着,谁让我们是小辈,又没有父亲祖母撑腰呢?
“但我们绝不承认,是我们设计陷害了叶存缙那畜生!”
周夫人愕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叶存嗣居然如此形容他的大哥?
还称呼他的大哥为畜生?
甚至阴阳怪气整个侯府,没人为他们撑腰?也不看看他们自己干的都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恶事!
周夫人的脸色,简直精彩纷呈。
而叶青雪和叶存嗣都没有再理会她,直接从她身边走过去,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角门处,周夫人才反应过来。
侯府怎么会生出这么两个孽障!
周夫人加快脚步往叶存缙的院子而去,她要去看看叶存缙伤得是否厉害。
她要为叶存缙洗刷冤屈!
叶存缙绝对、绝对不可能是那样的人。
夫君死后,他作为儿子,多孝顺啊,承担了葬礼上的一切,后来许多年的祭祀里,他也从未缺席,比任何人都上心!
而且他得定王殿下重用,他年纪轻轻就是兵部侍郎,若他不是为人出色、人品不错,皇上和定王怎会重用他!
一定是叶青雪联手叶存嗣陷害他!
好狠心的两个孽障,侯府要被他们掀翻了!
叶青雪带着邢嬷嬷回了关雎院。
邢嬷嬷几次欲言又止,与叶青雪重逢的欢快,被忧愁与担心取代。
叶青雪知道她在想什么,主动交代:“周夫人不喜欢我,嬷嬷你知道的,我刑克姊妹,两岁那年就被她抛弃了。
“所以即便我长大回来了,即便我是她亲生的,她也不喜欢我,她打我十七鞭子,我和她已经断绝母女关系了。现在她对我什么态度,我都不在乎。”
“什么?她打你十七鞭子?疼不疼?打哪里了?打手心吗?”邢嬷嬷立即查看她的手心。
叶青雪避开了,不想让她知道自己中毒的事情,便主动说:“不是手心,打手心是教育孩子,她打的是我浑身上下。”
邢嬷嬷掀开她的衣服,看到她肩膀上、胳膊上殷红的鞭痕。
她眼眶通红,控制不住把叶青雪的衣服往下边又拉一点,便看到背上纵横交错的、尚未愈合的鞭痕。
“你两岁就被她送走,十五年了,她对你不闻不问,她对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愧疚之心吗?”
邢嬷嬷哭了出来,那些伤痕长在叶青雪身上,却疼在她的心上。
“如果她会愧疚,早去看我了,嬷嬷。”叶青雪声色平静:“即便她不亲自去,也会送些衣裳首饰,或者其他玩意儿,但她从来没有。
“多年来我一直渴望母亲的爱,其实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不该渴望的,因为早在我两岁那年,她已经表达清楚自己的态度,是我妄想了。
“嬷嬷,认清楚真相的那一刻,很疼,疼得快要窒息,但是过去了,再回想,发现也就那么回事。”
邢嬷嬷泣不成声,紧紧抱住她,热烫的泪滚进叶青雪的衣领里,很灼人。
叶青雪却笑着推她:“嬷嬷,快去给我做红烧狮子头,好馋!”
邢嬷嬷:“……”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红烧狮子头,她根本没心思做。
先哭一会儿再说!
原本想着,周夫人即便对她没多少感情,但也不至于过分成这个样子,她的大小姐心里多苦成什么样子,现在才可以如此平静啊?
算了,她还是去做红烧狮子头吧,母亲的爱得不到,难道馋着的一顿红烧狮子头,也不能满足吗?
邢嬷嬷边擦眼泪边往厨房走去:“等着,红烧狮子头很快给你做好!”
闷雷滚过,天黑了,层层夜色倾泻下来,淹没这一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