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溶月色下,叶青雪的眼神慢慢聚焦,看着眼前满脸是血的男人,还未来得及说话,嘴里就呕出一口又一口的血来。
云濯的心好像也跟着她的血,一点一点往下沉去了。
他们相识不过十天,他却猛然发现,原来喜欢一个人,并不需要很长的日子。
喜欢杂草被掀开时,她站在一边看着他的模样。
喜欢她浴血奋战的模样,喜欢她哪怕即将赴死,也绝不低头的模样。
甚至喜欢她发丝被鲜血黏在鬓边的模样。
就连她脸色苍白得好像鬼的模样,也印刻进了他的心底。
他知道生死并不能由她左右,可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求她撑过去,活下来。
叶青雪的身体渐渐安静下来,不再吐血了,云濯颤巍巍伸出手去,抹开她下巴的血,抹开她黏在鬓边的发丝。
本意是想让她舒坦些,可他手上也全都是血,反而让她白净的地方,也被血给糊住了。
擦不干净,怎么也擦不干净,哪怕他把里衣衣角扯出来,也还是血红一片。
“别白费力气了。”叶青雪捉住他的手,摁住他的动作。
“我本来就是要死的,现在不过是提前一两个时辰罢了,我并非为你而死,我只是想要死得其所而已,你不要放在心上。”
云濯的咽喉仿佛被堵住了,他说不出话来,当然,被堵住的不只有他的咽喉,还有他的心,叫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伤心,并非因为叶青雪为他而死;他动情,也不是因为叶青雪为他而死。
他伤心,只是因为叶青雪快要死了。
他动情,只是因为叶青雪值得他心动而已。
冬白和秋深跪在一边,努力压制着悲痛,不叫自己哭出声来。
叶青雪的视线从她们脸上扫过去,然后眨了一下眼睛,眨得很是艰难,仿佛她连眨眼睛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
云濯立即将她上半身往上抱起一点,“你有什么话想说?我听着。”
他把耳朵贴在叶青雪的嘴边。
叶青雪果然发声已经很困难了。
她攒了最后的力气,说道:“太子殿下,我祝愿你,熬过今晚的漫漫长夜,在天亮之后走到阳光之下,避免大批的百姓……无辜,无辜惨死。
“如此,如此也不枉费我,我与沈捷风……同归,同归于尽了。”
月色好像忽然摇晃了下,在那摇晃的光晕里,叶青雪好像看到了什么!
右手猛地攥紧云濯胳膊处的衣服,骨节泛白、泛白,突出青筋一条又一条,她忽然想起来了一些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六月,瘟疫。冬至,香炉。查,查……”叶青雪瞳孔渐渐涣散,后面的话还没说完,浑身已经大汗淋漓,再发不出一个字来。
云濯听到她喘气的声音,再听不到任何话语,他立即抬头,看向叶青雪,却见叶青雪已经闭上眼睛。
云濯脑子瞬间空白,周遭的寂静都化作了尖锐的蜂鸣。
月光突然变得很亮,亮到能看清叶青雪睫毛上凝结的血珠,亮到仿佛能够照见十天前的那个夜晚,她掀开杂草蹲下来往他嘴里塞人参的瞬间。
“小姐!小姐!”冬白和秋深再也控制不住哭出声来。
云濯猛然回神,食指中指并拢,按压在她的心口处,试图让她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
但是没用。
他把叶青雪放平,躺在草地上,又往她嘴巴里渡气,可是却有汹涌的血涌出来。
没有用,没有用,都没有用!
云濯忽然把叶青雪从地上抱起来,身形摇晃了下,但他浑然不在意,抬脚就走。
地上躺着尸体,躺着受伤的人,淌着无数鲜血,地面被血水浸湿了,像涓涓细流。
沈捷风虽然已经死了,但他那边还有几个死士以及许多侍卫尚且活着,云濯却不管他们,抱着叶青雪就往远处走去。
那些侍卫们群龙无首,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有人反应过来,决定离开竹海涧去请示上头的人。
至于死士——他们再次挥着长剑,朝云濯杀来,他们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杀死云濯!
哪怕沈捷风死了,他们的任务也没有变化。
灰七从山林间飞出来,咬穿一个死士的脖子,那死士当场毙命,剩下的死士开始感到害怕。
秋深朝云濯追上去,却被死士拦住,她只得一边对付死士,一边喊:“太子殿下,你要带我家小姐去哪儿啊?”
冬白,庄信等人,以及豫王府仅剩下的不多的精锐,全都冲上前来,与死士杀在一起。
护卫们心生退意之后,就不足为惧了。
而今死士的人数也已经不剩下多少。
冬白庄信精锐等人,拼尽全身力气,也终于将他们杀光了,到这一刻,终于再无人敢朝云濯追上去取他项上人头。
可他们还是不知道,云濯一直抱着跌跌撞撞地抱着叶青雪往前走,到底是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月光如刀,好似割裂了整片山林。
云濯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的双臂已经麻木,但仍然死死抱着叶青雪,仿佛只要他不松手,叶青雪的灵魂就永远不会散去。
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青丝垂落,随着他踉跄的脚步一晃一晃,像是随时会滑入黑暗。
“叶青雪。”云濯嗓音嘶哑,呼唤着她的名字,声音低得仿佛被夜风割碎。
怀中的人一点回应也没有,只有嘴边的血逐渐变成暗红色。
他的脚步越来越沉,仿佛踩在泥沼里,每一步都陷得更深。
可他不肯停下,仿佛只要一直走,一直走,就能走到一个没有杀戮、没有阴谋的地方——走到她还活着的时候。
“我带你……回家……”
他低声说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可家在哪里?在山的那边,在重重侍卫之后,在层层血迹之后,怎么走?如何走得过去?
夜风呜咽,云濯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他身子往地上狠狠摔去,着地的瞬间,他仍然紧紧抱着叶青雪。
叶青雪摔在他怀里,但手脚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到地面上,沾染了泥污。
云濯粗粗地喘气,仿佛胸口被撕裂了,喉咙里泛出血来,他不管不顾,只是死死地躺在地上,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夜色。
庄信等人追了上来,跪在他身边大喊:“太子殿下!您不要这般折磨自己啊,否则叶大小姐如何能够安心?”
冬白和秋深站在边上,虽然沉默,但是看到他们二人此时的模样,也有种剜心的痛。
那痛密密麻麻,仿佛从骨头缝里弥漫出来,叫人连呼吸都是痛的。
云濯好像没听到庄信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庄信声音比方才更沉更痛,再次喊道:“太子殿下!”
仍然没有反应。
庄信拿出一颗药来,强行塞进云濯的嘴巴里,对方不拒绝但也没有吞下去的意思。
庄信深吸口气,压下心中的急切与酸楚。
强作镇定道:“太子殿下,这枚药丸是方才秋深姑娘给属下的,秋深姑娘说,是叶大小姐从相思子那里求来的,希望在最后关头可以尽快为您恢复体力。
“殿下,叶大小姐叫秋深姑娘藏了这枚药,直到现在才给您,是在告诉您,找到小宫女、除掉沈捷风、走出竹海涧之后,您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若您一直躺在这里,一直沉浸在叶大小姐去世的悲伤里,岂不是叫叶大小姐白白与沈捷风同归于尽了吗?”
云濯的睫毛动了动,眼珠子微微转了转。
庄信又等了片刻功夫,见云濯终于将口里的药嚼碎了吞下去,才试探性伸出手去将云濯从地上拉起来。
整个过程中,云濯都护着叶青雪的脑袋,让她靠在自己胸膛上。
等起来的时候,叶青雪仍然在他的怀中。
他垂眸看着她苍白的脸,将额头抵上她的额头,像是要把最后一点温度渡给她。
可她的身体还是渐渐冷了下去,像一块冰,像一把雪,像他再也抓不住的月光。
庄信喉间微哽,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怕惊扰了她难得的安宁。
“太子殿下,将叶大小姐交给冬白姑娘他们带回去吧,这一路上走来她太累了,不要再让她跟着我们一起……厮杀了。”
云濯的指尖倏地收紧,指节泛白,像是要攥住什么,却又在触到她冰凉的手腕时猛地松开。
他垂眸,看着她被血浸透的袖口,那里曾挽过春风,斟过烈酒,也曾在他最狼狈时,毫不犹豫地拉住他。
“……好。”
他最终应下,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双腿还是无力,庄信站在身后帮了他一把,他终于成功把叶青雪抱起来。
山风猎猎作响,吹得她从臂弯下垂落的长发不断飞舞,云濯抱着她转身面向秋深冬白。
“劳烦你们帮我把她送回家去,等我归来……再送她。”云濯声音沙哑而破碎,郑重不已。
他双手将叶青雪送出去,就这样一寸一寸送出去,目光不曾从她脸上移开过半分。
冬白伸出手来接住叶青雪,他还是舍不得放手,只有风还在吹,没人舍得催促他。
不知过去多久,云濯才猛地收回手,转过身去。
他说:“庄信,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