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下,清风入帘,满营人静,衬着山雨欲来前的沉郁。
“郭帅如何了?”
只见一个挺拔的身影策马而来,翻身下马,掀帘而入。
日影下,那张面庞神情端肃,林千羽不禁放下横抱在前的手,转正了身,“倏”地单膝点地,敛衣行了个跪礼——他两手拿的是定北军的军礼。
这举动太过突然,把所有人吓了一跳。
待看清来人,又吓了一跳。
“将将将……将军!”
近年来,定北军人才辈出,渐有强者为王之势。苏家女虽曾忝为统领,但业已自请卸任,且一直伤病在身,听说早在卸任前就极少参与军务了,统领一说,只是虚掷。
军中不可一日无将。可是自从苏唳雪离开定北军,这么长时间以来,节度使郭湛却宁愿一直耗着、拖着,始终没松口下个定论。左执戟长林千羽以副职统军多年,资历过人,能力拔群,旁人断语早可取而代之,他却也始终自认“暂代”,从无僭越,逢人失言喊错,还会着意纠正,对她颇为尊重。
“李景大人怎么说?”
孤高自诩的女子沉着脸,远远觑了一眼病榻的方向。
“说、说……”
林千羽吞吞吐吐,一不知怎么对苏唳雪说,二不知怎么对苏唳雪说。
“起开。”
苏唳雪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忙就往里头冲。
“将军,别、别……您别着急哈,没那么着急啊!”
林千羽连忙起身跟上去。
谁都看得出,她伤重之下十分虚弱,跟老将军相比甚至都说不上谁病得更重。可又琢磨着男女有别,左不是右不是,到底也不敢近身。
“郭帅,唳雪来跟您请罪了。”
她跪下来。
榻上,花白胡子的老人家缓缓睁开眼:“苏将军,你的气节呢?傲骨呢?我大熠的将军,为这么件芝麻大点儿小事,就至于跪罪么?”
“郭帅,您?”苏唳雪极其诧异地抬起头,“您不怨我吗?”
“嗨哟!将军呐,这么些年,他们大伙儿心里头早就门儿清,您是个姑娘啦!”
李景拈着雪白的长胡子,坐在床边笑呵呵地道。
“你们……你们怎么知道的?”
苏唳雪一脸茫然,更诧异了。
屋子里一帮大老爷们儿互相对视一眼,摸摸头,讪讪地笑着,一个个低着头,不好意思看她,又想看她。
“将军,以前咱也怪道,您一个大小伙子身量咋这么单细。谁成想,好么!原来是个姑娘家。您可真是太有种了!”
“将军,哥几个早就知道您是女儿家了,要不然,大家伙儿平日那么避着您干啥呢?”
“哈哈哈哈哈!”
……
“统领,是唐云将军跟我们说的。”林千羽将苏唳雪扶起来,轻声道。
这么多年,定北军好多将领都陆续知道了苏唳雪的秘密。然而,没有一个人来质问过她,反而都在暗地里护着她。
“唐云死了,徐正死了,霍云也死了……那么多忠肝义胆的弟兄都死了,可我这无耻的骗子却还活着——我对不起你们。”
提起那一个个过去名字,苏唳雪心里一阵一阵地难受。
众人沉默着。
换谁心里都难受。
“剩下你就对了。”
突然,威严的老将军缓缓坐起身来,“——三十万定北军,要是真让一个小姑娘替他们先死了,那帮大老爷们儿哪个脸上挂得住?都没脸见阎王爷!以后,谁敢对你说个不字,老子楔死他!”
老将军年纪大,辈分高,性子比年轻时候更暴躁。
“郭帅,我是来跟各位道歉。”苏唳雪道,“您以后不要为这种小事为我争辩,不值当,说来说去的,一个不留神还搭上您自个儿。”
“小事?闺女,你是还不懂自己的价值。”郭湛摇摇头,叹道,“放眼古今,各朝各代,哪个女子像你这般不倚不靠,全凭军功封侯的?就连我也不过是个靠血脉父祖荫庇的门阀将军,像我这样的多了去了。可你不同,你独一无二,无可替代,我朝有你这样的女子是天大的福气。”
若论军中资历,苏唳雪并非年纪最长,论勇武善战,纵为断魂枪传人,一个姑娘家,又伤着,真动起手来,鏖战之下未必不败。
可今日冷不丁照面,不论职位高低、资历深浅,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依旧职行军礼,还是称她一声“统领”,足见其军中威信。
再怎么欺君罔上,谁又真会忘记她对这座城池的呕心沥血、深恩厚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