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郡的城墙在暮色中如一道残破的剪影,焦黑的砖石缝隙间渗着血锈,风掠过时仿佛能听见亡魂的低泣。苍龙帝国的士兵们拖着刀枪,踏着染血的泥泞走入城中。他们赢了——至少旗杆上飘扬的苍龙纹绣是这么说的。可胜利的号角吹不散硝烟里的腥气,更填不满将士们空洞的胸膛。
赵兵奎立在城楼上,铁甲下的手掌攥得发白。脚下是匍匐跪拜的百姓,远处是士兵们麻木地搬运同袍尸骸的身影。有人用布条缠住断臂,有人跪在墙角呕出混着血丝的浊酒。他闭了闭眼,忽然想起出征前朝堂上那柄玉如意敲击金阶的脆响——“西南大捷,当以军魂定国运!”如今捷报倒是能写了,可军魂呢?那些少年郎出征时眼里跳动的火,早被尸山血海浇成了灰烬。
“督师,按例该犒军了。”副将捧来酒坛,粗陶坛口晃出一线浊黄。赵兵奎没接,只挥手让各部前锋将军将酒肉分下去。篝火很快在残破的街巷间窜起,可烤肉的焦香混着腐尸味,反倒让几个新兵扶着墙干呕。老兵们闷头灌酒,喉结滚动得像在吞刀子。有人突然把陶碗砸在地上,碎渣溅进火堆里噼啪作响:“王二狗那怂货……说好打完仗要请老子逛窑子的!”
一片死寂。火苗舔着沉默的影子,有人开始哼起小调,荒腔走板的调子裹着塞北的风沙味,渐渐汇成一片低沉的呜咽。赵兵奎站在阴影里,看火光明灭间那些年轻的面孔——有个娃娃兵正在磨刀石上蹭短匕,刃口反光晃过他眼角的泪;还有个络腮胡的百夫长把酒淋在染血的护心镜上,镜面映出一轮血月。
“将军,要禁夜歌吗?”亲兵攥紧刀柄。赵兵奎摇头,解下腰间玉埙。埙声起时,满街火光都颤了颤。那曲子没有名目,只是裹着雁门关的雪、饮马川的冰,还有埋骨荒丘三十年老卒教他的,断断续续的悲怆。渐渐地,呜咽声低了,磨刀声歇了,连野狗都蜷在废墟里竖起耳朵。
埙声骤停时,赵兵奎一脚踢翻了酒坛。琥珀色的液体在火光里蜿蜒如蛇。“这酒,敬回不了家的弟兄!”他抓起长枪往地上一顿,枪尖没入青石三寸,“明日埋锅造饭时,每个营给我留三口空锅——一口盛阵亡兄弟的遗物,一口盛德郡百姓送的糙米,最后那口……”他忽然笑了笑,扯下披风扔进火堆,“烧红了,烙在申笃国的疆域图上!”
火光轰然窜起,照亮半面城墙。不知谁先吼了声“苍龙不死”,接着是刀鞘撞地甲胄铿锵。赵兵奎转身走下城楼,夜风卷着星火掠过他铁甲上的裂痕。他知道,这些汉子眼里的血丝终会化成燎原的火——毕竟真正的军魂,从来不是靠凯歌喂出来的。
篝火在吴贤指间转动的酒碗里跳着,琥珀色的酒液晃出细碎的光。他盯着碗底沉淀的渣滓,突然嗤笑一声:“余霜,你记不记得当年在天一书院,我们偷喝山长埋的桂花酿,可比这马尿强多了。”
余霜正用匕首削着一块焦黑的马肉,刀刃突然顿住。他脖颈上那道新愈的箭疤在火光下泛着暗红,“那时候你满嘴‘山河皆在砚台中’,如今……”他甩手将匕首插进泥地,刀柄上缠的褪色红绸被夜风掀起一角,“山河倒是踏遍了,只是每寸土都渗着人油。”
两人同时沉默。远处传来伤兵的呻吟,像钝刀划开夜色。吴贤猛地仰头灌尽残酒,瓷碗“当啷”砸在盾牌上。他喉咙里滚出几个零星的音,起初像是呜咽,渐渐拼凑成调子。余霜瞳孔倏地收缩——那是天一书院晨课时,满山青松伴着诵读声沙沙摇晃的《踏山河》。
“狼烟焚尽旧城郭——”余霜哑着嗓子接上第二句时,吴贤已经捡起两支断箭敲击盾牌。铁器相撞的脆响惊飞了栖在残檐上的夜枭,几个蹲在火堆旁的老兵突然挺直了脊梁。
越来越多的声音从阴影里浮出来。有人解下箭囊拍打生牛皮,有人扯开衣襟露出结痂的胸膛击节。当唱到“铁甲葬我骨,春草覆山河”时,拄着拐杖的独眼火头军竟用烧焦的柴棍挑起一柄铜勺,叮叮当当敲起了行军的碟碗调。
歌声卷过废墟时,奇迹般地裹走了腐臭味。一个满脸血痂的娃娃兵把头盔倒扣在地上当鼓敲,突然咧嘴笑了——这是他攻破德郡后第一次笑。余霜瞥见吴贤通红的眼角,想起三日前替他挡箭的那个瘦小斥候,喉头一哽,音调陡然拔高:“来年新雪埋战戟——”
“犹闻故人踏歌来!”整条街的嘶吼震得火星四溅。赵兵奎站在巷口阴影里,掌心摩挲着玉埙。他看见有个百夫长把酒泼在阵亡兄弟的刀鞘上,跟着节奏用额头撞击刀柄;更远处,几个缩在墙根的德郡老农竟也含糊地跟着哼唱,尽管他们根本不懂苍龙帝国的官话。
余霜的匕首不知何时换成了胡琴。琴筒蒙的是阵亡战马的皮,马尾弦一抖,破空声里混着塞外的风。吴贤索性踩上倾倒的粮车,断箭敲得盾牌火星乱迸。当最后一句“且将碧血绘星斗”炸开时,夜空真的划过一道流火,不知是陨星还是未熄的烽燧。
赵兵奎转身离去,玉埙悄悄塞回暗囊。城墙下,野狗们对月长嗥,竟像在和拍子
。
曲罢
赵兵奎的喝彩声炸开时,整条街的火光都跳了三跳。他拎着半坛残酒大步踏入人群,铁靴踩碎满地月光,惊得几个蹲坐的士卒慌忙要跪。“跪什么!”他一脚踢翻空酒坛,锵啷抽出佩剑猛击盾牌,“都给我挺直脊梁骨——听听这天杀的世道!听听你们自己胸膛里跳动的火!”
剑锋划过盾面的刺响压住了风声。吴贤的断箭还悬在半空,余霜的胡琴弓弦上凝着一滴将坠未坠的松脂。赵兵奎突然把酒坛砸向城墙,陶片混着酒液在青砖上绽开血似的花:“这词里说‘碧血绘星斗’?放他娘的屁!”他剑尖直指夜空,银河在他刃上碎成千万点寒芒,“哪颗星星配得上你们的血?要绘就绘在申笃国的皇旗上!要烧就烧穿他们祖庙的梁!”
人群里爆出野兽般的低吼。有个独臂士兵突然扯开衣甲,露出心口那道蜈蚣似的疤:“督师!我弟弟的骨灰还撒在饮马川!”
“那就去饮马川刨了他们的龙脉!”赵兵奎的剑插进篝火堆,挑起的火星如金蛇狂舞,“苍龙儿郎的命不是用来填沟壑的——是箭,就钉进仇敌的眼窝!是火,就烧穿九重天!”
他突然抓起火堆里烧红的木炭,赤手握得青烟直冒。焦糊味弥漫开来时,将士们的瞳孔都被灼成了血红色。“传令!”赵兵奎摊开血肉模糊的掌心,任夜风卷走飞灰,“明日拔营前,每个营给我捧三捧土——一捧埋战死弟兄的指甲,一捧掺德郡百姓的灶灰,最后一捧……”他猛地攥拳,炭渣混着血水滴进火堆,炸起一片幽蓝鬼火,“等踏破申笃国都时,撒在他们金銮殿的台阶上!”
“苍龙!苍龙!苍龙!”嘶吼声震得城垛簌簌落土。余霜的胡琴不知何时又响起来了,这次拉的是《破阵子》,琴弦割破指尖染红马尾。吴贤夺过酒坛仰头狂饮,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下巴淌进锁子甲,在火光下像熔化的铁水。
赵兵奎却在这时退到阴影里。他摩挲着腰间玉埙,看那些发疯般捶打盾牌的士兵——有个娃娃兵正把《踏山河》的歌词刻在箭杆上;更远处,几个火头军把阵亡兄弟的腰牌串成风铃,挂在残破的旗杆上叮当作响。
亲兵捧着密函匆匆赶来时,正听见督师低笑:“听见了吗?这他妈才是军魂。”他撕开火漆封印的手指稳如铁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