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盏里的火苗猛然窜高,灰烬中的宫室图样转瞬即逝。
安陵容将银簪插回发间,簪头坠着的珍珠在火光里泛着幽蓝,那是用玉贵人临终前咬碎的砗磲贝磨成的粉。
前世她亲手调制的牵机药,终究在今生的蝴蝶翅膀下改变了轨迹。
\"娘娘,卯时三刻了。\"宝鹊捧着铜盆进来时,看见菱花镜前散落着七零八碎的胭脂盒。
青金石研钵里浮着层浅紫色药汁,那是用夕颜花籽与冷宫墙根的苔藓熬制的解毒剂——昨夜信笺上的青紫痕迹,与三阿哥误食的西域毒菇如出一辙。
皇帝下朝时,正撞见安陵容在撷芳亭抚琴。
她今日特意挑了件雨过天青色的氅衣,领口缀着的银狐毛沾着细雪,倒比往日更显单薄。
琴弦上缠着截红绳,正是除夕夜他亲手系在她腕上的同心结。
\"这曲《鹤冲霄》怎的弹得杀气腾腾?\"玄色龙纹皂靴碾过满地碎琼乱玉,皇帝伸手按住震颤的琴弦。
他分明看见她指尖沾着未洗净的朱砂,在冰裂纹琴身上勾出半枚血指印。
安陵容垂眸轻笑,鬓边金累丝凤钗的流苏扫过琴轸:\"臣妾昨夜读《山海经》,见那精卫鸟衔石填海,倒比凤凰更有些孤勇。\"她将红绳缠回腕间时,故意露出掌心血痂。
果然瞥见皇帝瞳孔微缩,那是他动杀机时的神情。
暮色四合时,御花园的海棠突然开了第二茬花。
安陵容扶着宝鹊的手站在花影里,鹅卵石小径上残留着半枚泥金履印——这种掺着孔雀石的鞋底染料,唯有今年新晋的波斯舞姬在使用。
她弯腰去嗅那朵并蒂海棠,却在花蕊深处发现半片银箔,上面用螺子黛写着\"戌时三刻\"。
当值的侍卫统领恰巧巡至此处,铠甲上沾着几片西府海棠的花瓣。
安陵容记得清楚,这种重瓣海棠只在景仁宫西侧栽种。
她状似无意地用绢帕拂过对方护腕,果然触到细微的凸起——前世华妃用来传递密信的鎏金竹纹,此刻正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皇帝批完奏折过来时,正看见安陵容对着一盏走马灯出神。
灯影里晃着前朝旧事,杨玉环的马嵬坡与陈阿娇的长门宫在纱绢上交替闪现。
她突然伸手探进灯罩,任由滚烫的蜡烛将指尖烫出红痕。
\"容儿!\"皇帝抓住她手腕的力道失了分寸,蟠龙纹扳指在雪肤上压出深红印记。
安陵容却望着灯芯轻笑:\"您看这蜡烛,烧到尽头时总会爆个灯花。
可若有人提前剪了烛芯...\"她突然噤声,望着窗外飘落的纸灰怔住——那分明是御书房专用的洒金宣。
更漏指向亥时,安陵容借口头痛早早屏退宫人。
妆奁底层的螺钿漆盒里,波斯进贡的雪松香不知何时混进了龙涎香。
她将染血的素帕浸入药汤,帕角绣着的并蒂莲突然褪成惨白——这是用冷宫井水浸泡过的丝线才有的反应。
子夜惊雷炸响时,安陵容正对着铜镜梳发。
镜中突然闪过穿海棠红襦裙的身影,那女子耳垂缀着对滴血似的珊瑚珠,正是她前世被掌嘴时打落的耳珰。
窗外传来瓦片碎裂声,她推开窗棂,只见琉璃瓦上留着道新鲜划痕,形状恰似波斯弯刀出鞘的弧度。
暴雨倾盆而下,安陵容望着水雾弥漫的宫墙,突然想起灰烬里那个飞檐蹲着九只嘲风兽的宫室。
前世这个时候,波斯使臣应当献上了那尊镶着暹罗猫眼石的青铜兽——可今生,那贡品清单上赫然换成了十二扇螺钿屏风。
皇帝冒雨前来时,带进股潮湿的沉水香。
他解下的大氅内衬沾着星点朱砂,安陵容认出那是钦天监用来画星图的辰州砂。
当她假装沉睡时,分明听见皇帝对着暗卫低语:\"...查波斯驿馆的马匹,特别是右前蹄镶银钉的那匹。\"
五更天传来云板声,说波斯舞姬住的兰香馆走了水。
安陵容站在廊下看宫人们奔走,突然发现积水里漂浮着几片银箔,在晨曦中拼出半枚凤凰尾羽的图案——那正是她前世亲手设计的暗纹,用来给父亲传递消息的符号。
雨停了,御花园的海棠却在一夜之间全部凋零。
安陵容踩着满地残红经过撷芳亭时,听见两个洒扫宫女在嘀咕:\"...说是雷劈中了东六宫的槐树,树心里竟挖出个贴着黄符的铜匣...\"她手中团扇突然坠地,那铜匣上的缠枝莲纹,与她重生那夜在奈何桥畔见到的孟婆碗如出一辙。
安陵容扶着鎏金铜鹤香炉站立时,炉顶升起的青烟突然扭曲成蛇形。
她望着窗外飘落的纸灰,那是从景仁宫方向飘来的洒金宣,碎屑里还沾着钦天监特有的辰砂粉末。
晨起梳妆时,宝鹊特意给她插上的点翠鸾凤步摇竟在镜中映出九尾形状——这本该是皇后才能用的纹样。
\"娘娘,该去给皇后请安了。\"宝鹊捧着缠枝牡丹纹漆盘进来,盘中本该盛着各宫敬献的玉容膏,此刻却空空如也。
安陵容的指尖划过漆盘边缘,在牡丹花蕊处摸到黏腻的触感,凑近嗅时竟有冷宫井水的腥气。
海棠殿内,往日殷勤的慎贵人今日却将绣墩往齐妃那边挪了三寸。
安陵容端起雨过天青釉茶盏时,注意到盏托上沾着片干枯的夕颜花瓣——这种朝生暮死的话,只有冷宫墙根才会生长。
她借着整理鬓发的动作,将簪尾的砗磲贝粉末悄悄弹入茶汤。
\"贵妃娘娘今日这身云锦袄裙当真华贵,\"祺嫔突然开口,腕间翡翠镯子磕在案几上发出脆响,\"只是这银线绣的海棠纹,倒像是...\"她故意顿了顿,瞥向门外正在清扫落花的宫人,\"像极了前日雷劈的焦痕呢。\"
安陵容垂眸轻笑,腕间红绳突然崩断,玛瑙珠子滚落到敬妃脚边。
正要俯身去捡,却见对方绣着缠枝莲的裙裾急速后退,仿佛躲避毒蛇。
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沾着昨夜琴弦勒出的血痕。
回到昭阳殿时,宝鹊发现妆奁上的螺钿漆盒被人动过。
本该放在第三层的雪松香膏,此刻正压在绣着并蒂莲的绢帕上。
安陵容用银簪挑开香膏,看见膏体里嵌着半片波斯弯刀的残刃,刃口处泛着与西域毒菇相同的青紫色。
\"去查查慎贵人近日熏的什么香。\"安陵容将染毒的银簪浸入青金石研钵,紫色药汁瞬间沸腾如泉涌,\"还有,让内务府把这两个月波斯贡品的清单誊抄过来。\"她数着窗棂上凝结的冰花,突然发现其中三朵的纹路,竟与前世华妃宫里的鎏金竹纹完全一致。
宝鹊领命离去后,安陵容开始数沉香木佛珠。
当数到第九十九颗时,佛珠突然迸裂,滚出颗刻着梵文的金珠——这是前世她为皇后抄经时得的赏赐。
她将金珠投入炭盆,看着它在火焰中化作流淌的黄金泪,突然想起皇帝扳指上的蟠龙纹。
三更时分,宝鹊带着寒气归来。
她斗篷内衬沾着西府海棠的花粉,袖中却藏着个螺钿漆盒。\"慎贵人宫里燃的是暹罗进贡的龙脑香,\"宝鹊压低声音,\"但奴婢在香灰里发现了这个。\"漆盒里躺着半枚鎏金竹纹腰牌,正是安陵容前世在华妃宫中见过的式样。
安陵容用银针挑开腰牌夹层,露出张用螺子黛写的名单。
当看到\"钦天监副使\"与\"波斯通译\"的名字并列时,她忽然闻到指尖残留的雪松香里混进了龙涎香——这是皇帝今晨在她宫里用过的熏香。
\"还有更蹊跷的,\"宝鹊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慎贵人近日常去御花园东南角的假山,奴婢在那石缝里发现了这个。\"展开的油纸里裹着簇银白色绒毛,在烛光下泛着孔雀尾羽般的幻彩——正是波斯舞姬们斗篷上特有的银狐毛。
安陵容将绒毛投入青金石研钵,紫色药汁立刻凝结成冰。
她望着研钵里渐渐浮现的霜花图案,突然想起昨夜皇帝大氅上沾着的辰砂——钦天监用来绘制星图的朱砂,此刻正在烛光下泛着血色的光。
五更鼓响时,安陵容正在焚烧那份名单。
火苗窜起的瞬间,她看见灰烬中浮现出三股交织的暗纹:波斯弯刀的冷光、钦天监的星图、还有冷宫井底才有的青苔纹路。
当最后一片纸化作飞蝶,她突然将手伸进火盆,在宝鹊的惊叫声中抓出枚完好无损的银箔。
\"传话给御膳房,\"安陵容摩挲着银箔上的凤凰尾羽暗纹,\"就说本宫近日梦见故去的玉贵人,想要些夕颜花籽供奉。\"她将银箔按在尚未愈合的掌心血痂上,看着自己的鲜血渐渐填满暗纹的沟壑,\"再让太医院送二两冷宫墙根的苔藓——要沾着晨露的。\"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窗纸,安陵容正在调制新的香囊。
她把夕颜花籽与冷宫苔藓碾成粉末,又掺入波斯雪松香的灰烬。
宝鹊惊恐地发现,贵妃娘娘竟割破指尖将血滴入香囊,那血色在青色锦缎上蜿蜒成展翅的凤凰。
\"去把皇上赏的暹罗猫眼石取来,\"安陵容突然轻笑,将香囊系在腰间,\"本宫记得...波斯使臣最喜这种宝石的光泽。\"她望向镜中自己苍白的倒影,在晨光中看见前世那个坠入冰湖的少女,正隔着水面向她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