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筛下的光斑在三个男人脸上晃动。
听到祖奶赤裸裸的嘲笑,吴建国、吴建民露出讪讪之色。
大舅吴建华抹了把额头的汗。
二舅吴建国猛拽他衣角,衬衫腋下洇出深色汗渍。
三舅吴建民在吴建国侧后方,偷眼去瞧外甥许琛的神色。
大舅吴建华倒依然笑呵呵的,不理会拽他衣角的老二,脸上一点尴尬、之色都无,反而更显热情。
他拎着旺仔牛奶,腰弯的更低,笑容更浓,“婶子,你说的是,最近几天日头是毒!”
他腋下夹着黑皮包,提了提西裤的裤腰带,裤腰带上扣着的黑色手机套上链子随动作哗啦啦响,“这样,我认识一卖电器的朋友,我这就打电话让他给咱家各个屋里全装上空调。”
祖奶眼睑微垂,突的举起拐杖,吓的吴建华猛的一闪,却见拐杖掠过他指着后面的电线杆,“装空调,我家电表不得转飞喽,用不起。”
“小事,电费我包了。”吴建华刺啦一声拉开黑皮包的拉链,露出厚厚一沓百元大钞,说着就要拈一沓出来。
梧桐树影爬上许琛的眉骨。
他倚着吉普车引擎盖,指尖在晒得发烫的铁皮上轻轻敲打,像在给这场滑稽戏打拍子。
他嘴角噙笑,眼神却淡漠,就似一个看热闹的外人一样。
事实也是如此。
三个从未见过的舅舅对他来说,就是陌生人。
他对他们,无悲无喜。
此时,见吴建华真的要掏出钱来,不想与他们扯上关系的许琛便想开口阻止,突听奶奶啪的一掌拍飞了吴建华手里的黑皮包。
黑皮包啪的落地,纸币从敞开的拉链里散出来。
奶奶指着吴建华,厉声道:“少在这儿装好人!”
事发突然,梧桐树下众人都被奶奶激烈的反应惊到。
但一想奶奶一向性格激烈,不待见许琛妈妈,所以众人虽惊讶,但也没说什么。
奶奶指着吴建华,浑浊眼底翻涌怒火与恨意,“你们三个——”
三舅吴建民忽扑通跪在青石板上,膝盖砸起细小的尘埃:“外甥啊!你妈她这些年心里一直最放不下你,你别怪她,舅舅替她向你赔不是......”
围观的三大娘倒抽凉气,纳鞋底的麻绳在指间绷紧。
四大爷蹲在墙根,烟头在砖缝里明灭:“要糟,这仨泼皮要演苦情戏了。”
许琛眉头蹙起。
蝉鸣声忽然拔高,淹没了一切腌臜。
身为一个眼睫毛拔掉都能当哨子吹的家伙,他敏锐的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奶奶确实是一个性格激烈、爱憎分明的人,但她也是有分寸的。
能让奶奶做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手的程度,似乎不止是父母离婚闹的。
而三舅吴建民的行为更是激烈。
要说见他富裕了,想贴上来占点便宜,这很好理解。
但吴建民的下跪,却让许琛处于一个被动的局面,这不是一个讨好者会做的行为。
让他背负一个亲舅跪外甥的坏名声。
而且似乎也没必要下跪。
看着下跪的三舅、气的直喘气的奶奶,许琛眼眸忽然深沉起来。
双方之间绝对不止父母离婚的事,肯定还有其他的事。
奶奶刚才似乎想说什么,但硬生生忍住了。
三舅看似是向许琛打感情牌,但内里似乎更明显的在捂奶奶的嘴。
他隐隐意识到这场闹剧下埋着更深的暗流。
三舅跪的不是他,而是堵住奶奶即将脱口而出的陈年秘辛。
远处传来汽车鸣笛声,镇长的桑塔纳卷着黄土停在梧桐树下。
车没停稳,村支书就迎了上去,打开车门,“镇长。”
镇长一下车,见到吴建华三人,诧异道,“老吴?你们三兄弟不在你们的皮革家具厂忙生意,怎么都跑这来了?老三怎么还跪下了!”
吴建华把手里旺仔牛奶放在地上,夹着手包迎过去握手,亲热的道,“我没猜错,镇长是找我外甥来的吧!”
“你外甥?”镇长反应了一下,眼睛一亮,“许琛?”
“哎。”吴建华弯腰点头笑着。
“呦,早知有你这层关系,那我早来见见你大外甥了。”
镇长和吴建华兄弟三人很熟,一看就是经常在酒局上划拳,在KtV唱“兄弟”的关系。
“镇长来得正好!”
一直冷眼观瞧的刘国强已看出了形势,按理说许琛家事,他不该掺和。
但为了大儿子的工作与婚姻,今天他必须得赌一把!
他突然抓住吴建华手腕,“领导快给评评理!早就断亲的两家,这亲外甥发达了又来认亲。”
他指甲缝里的泥灰蹭在对方金灿灿的假表上,“哪有这么不要脸的!”
镇长再次一愣,目光一转,撞上几十双发亮的眼睛。
二舅吴建国推搡了一下刘国强,“兄弟,你谁啊?我们家事轮得着你管吗?”
“哎,这是我亲叔。”
许琛终于轻笑出声,从后备箱拎出瓶冰镇汽水,瓶身凝落的水珠砸在晒软的青苔上。
他用牙咬开坚硬的瓶盖,瞅着一圈人,“既然大家又是亲戚,又是朋友,那今天就在我家院子里摆一桌,一起热闹热闹!”
“好!热闹好!”吴建华率先笑着响应,隐晦的给了老三一个眼神。
吴建民心领神会的起身,若无其事的拍了拍西裤膝盖上的泥土。
镇长呵呵笑着,他虽然刚到,但已经感觉气氛不怎么对了。
树影里,他眯眼打量吴建华皮包里的钞票。
不过许琛发话,今天他又有求于人,自然不会说什么。
刘国强默不作声的站在一边,没有丝毫不快。
当许琛对吴建国说他是许琛亲叔时,他就知道,这把他赌对了!
所以,他此刻一直冷冷的瞅着吴家三兄弟,很不对付的样子。
有时候,市井里滚出来的精明比商场的算计更锋利。
“四大爷,劳烦把八仙桌摆院里。”
许琛指尖轻点吉普车后备箱,“小白,搬两箱宋河粮液。”
而奶奶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忍住。
在小白、四大爷、刘国强几人去张罗桌椅板凳时,拉着许琛手腕进了大门的过道里。
梧桐树下卷起热风,裹着远处飘来的麦芒。
许琛接过奶奶颤抖的手,触到她掌心陈年的茧,“奶,咱家过道阴凉。”
许琛笑吟吟的任由奶奶拉着,他知道奶奶会说一些他可能不知道的关于两家的事情。
蝉鸣声中,一场掩埋两世的秘辛在盛夏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