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同銮的指节轻叩车辕,玄铁面具被暮色镀上一层暗金。他解下腰间银铃串,铃铛在膝头排成北斗状,面上有些留恋。
“北燕疆土辽阔,三分草原七分雪原,阴山如巨龙横卧隔开南北,山南牧民逐水草而居,上京便在山北,筑于阴山龙脊下,北燕七十二城,上京最是繁华。”
云映仪极缓慢地眨了眨眼:“繁华?”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个词来形容北燕,难免有些新奇。
谢同銮不解地看向她:“上京极其繁华,比临安更甚。”
只见云映仪瞧他的眼神更加奇怪,看吧,无论多沉稳的少年,在提起自己故乡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去美化,北燕兵力强盛,但繁华一词,自建朝起这个词便与北燕不搭边。
谢同銮点了点头,拿出身侧配着的刀。
“北燕是马背上的国,瞧见这纹路了?辽河砂铁里掺了高句丽人的血,当年先烈帝攻破燕都山城,熔了三百具敌尸的铠甲才炼出第一炉鬼哭铁,铸成了这把刀。”
他屈指弹刀,龙吟声惊起鸟雀,云映仪从离得远,便是在马车里,也能感受到这把刀的歃血气息。
她听过北燕立国的故事,那是一个人,一匹马,拼出了一片天下的故事。
北燕烈帝是一位英雄,这是天下人都知晓的道理。
他忽然捻起一枚铃铛,递到云映仪跟前,让她看到铃铛上的狼首纹。
“烈帝无父无母,被北燕的雪狼群养大。雪狼喜凉,大批生活在阴山以北,每年夏天,都会有阴山以南的雪狼成群迁徙,那是东瀚见不到的风景。烈帝称帝后,北燕人便将雪狼视作图腾和象征……”
雪狼……
云映仪攥紧掩在袖子底下的狼牙,不由得深思。
赵姨母说,生她的那个马奴是北地来的流民,且最擅御马之术,若那个马奴本不是东瀚人,而是北燕人,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她会不会还有亲人在这世上……
北燕足有七十二城,她不可能一座城一座城找过去,云映仪压住心中所想,有心想将自己手中的那枚狼牙给谢同銮瞧瞧,看他认不认得,但她还是忍住了。
她现在代表的是东瀚的公主,她没有皇室血脉的事北燕用不了多久便能查出来,但她主动提出,和被查出来的性质是不一样的,就算被发现,只要云璟默认她是东瀚的公主,北燕也拿她没法子,说到底,这是东瀚的家事,北燕管不着。
云映仪觉得谢同銮是个好人,但她不敢轻易信任,更不敢把能掌握自己身家性命的把柄主动递给谢同銮,活着是一件很难的事,云映仪很想活着。
谢同銮敲了敲车外悬挂的狼首银饰,玄铁面具下的嗓音沉稳如磐石:“北燕气候不好,上京冬日苦寒,却有临安不及的活络生计。阴山南麓的牧人将羊毛纺成雪云锦,一匹能换三石江南细米;山北铁匠铺日夜叮当,锻出的弯刀远销西域三十六国,据我所知,连东瀚边军都暗中采买过。”
他忽而掀帘指向云映仪坐着的软垫:“二十年前,北燕的瑶华公主来到东瀚,引江南织工入燕,北地毛纺便添了绞缬新艺,能染出缠枝纹这些新花样。”
谢同銮目光眺望北地,是说不出的柔和。
“上京的繁华不在金帐穹顶,”他摩挲着银铃串上陈年刻痕,“而在寒夜推门必有热汤,稚童可安心在街巷涂画,老匠人打了一辈子弯刀,临终前还能瞧见徒弟把铺子开满上京。”
云映仪捧着脸认真听着,她突然觉得,如果谢同銮说的是真的,她会很喜欢很喜欢,上京这座城。
谢同銮从回忆中抽出思绪,看到的就是云映仪乖巧捧脸,认真听他讲的模样,心头一软。
“怎么听得这么入神?”
云映仪察觉自己失态,面颊飞上红晕,垂着头说:“我从来没有听别人讲过故事,很少有人会和我说话。”
谢同銮忍不住皱眉:“你以前是晋王府的郡主,晋王府没人和你说话吗?你一个小姑娘,困在王府的高墙里,没人同你说话,该多无聊?”
云映仪自嘲般笑了笑:“没人说话也有好处,我可以自己玩,比如那手投壶的巧艺,便是我在晋王府自己琢磨出来的。”
少女的眼眸如同星辰一般,朝他眨了眨眼,像是在等候夸奖一般,谢同銮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时的她,才愿意打开心扉,透露出自己顽皮的一面,心中却没由来地泛着苦涩。
若她真是瑶华姑姑的女儿,父皇和姑父知晓她一个人长大,该有多难过。
他也很难过……
暮色将青石官道染成生铁色,两人间气氛柔和,拂霜静静坐着,忍住不开口破坏气氛。
马蹄声裂帛般撕开寂静。谢同銮反手按上剑柄,双眸寒冷着吩咐马车周边的侍卫。
“有人追来了,我去后面看看,你们保护好公主。”
北燕车队全军戒备,云映仪撩起车帘,只见一片扬起的尘烟里,有人骑着马招手,身形逐渐显现。
那是……白纪!
他勒马奔来,药锄柄端铜铃叮当乱响。白纪背后背着的藤编医囊鼓胀异常,几茎带泥的龙胆草从缝隙支棱出来,根须上沾着的却是临安城西特有的赭色黏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