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肃清的父母葬在溪边的山岗上。
其实随着年岁更迭,他已经没什么印象,最久远的记忆是九岁之前。
先是爹在锻刀时被滚烫的铁水烫伤了腿,整条小腿都被融成了森森白骨,在床上痛苦的躺了半年之后还是因伤口发脓去世。
后来是苦苦支撑着豆腐铺的娘,因为全家的担子都压在她身上,在爹死后不到一年,她也因常年劳累心病淤积而随爹一起埋在了山岗上。
每当有人向他投以怜悯的目光时,沈肃清却并不觉得自己是不幸的。
父母在世时恩爱和睦,在教育方面从未给过他任何压力。
他们既望子成龙,却又舍不得儿子被过重的规则礼法拘束,到最后几乎是一贯的溺爱着他。
哪怕后来家里再怎么落魄,他记忆中憔悴疲惫的父母也永远挂着温柔的微笑,能记起的,总是一双粗糙的、温暖的紧贴在他脸侧的手。
父母离世后,逐流山上的道长好心将他带回了三清观。
师傅慈爱,师兄弟亲切关怀,他在那里平静的待了四年整,有了一个新名字。
十三岁下山后,日子过得虽清苦,但沈肃清却觉得心里异常的踏实。
独居时他学会了做饭,洗衣,缝衣…一边做着这些,他一边刻苦的念着书,求知若渴,那时的他已经被遥州城来的苏先生收为了弟子。
很奇怪,从很早以前开始沈肃清就发觉他的一生总是充斥着各种转机。
每当他觉自己快要坠入深渊谷底时总会被不同的人拉一把,村长、三清观的道长、苏先生、师妹、崔县令、傅守安……
每到一个新地方,总有人会冥冥中指引他去做什么。
就好像他的人生中还有什么必须做完的,未完成的宿命。
而在他完成那件事之前,他都要沉默的充当命运手下一颗还算幸运的棋子,亦或者是循着已经被写好的唯一的道路不断往前的提线木偶。
乍一看他的人生有许多选择,但其实它们都通往同一个结局。
所以,什么是宿命呢?
沈肃清想,譬如三月末的夜雨中那只拽住他衣袂的手。
仅第一眼,沈肃清就隐隐感觉对方与自己在命运中或许扮演着背道相驰的角色,那是一种强烈的、相斥的违和感,就好像两人注定会处于两个极端而不死不休的敌对阵营中。
背道相驰?
不太信命的沈肃清将她捡回了家中。
而现在,小姑娘捧着一大束用菖蒲叶裹好的栀子花站在他身边。
“坟前没什么杂草,看来经常有人帮忙打理嘛!”
拂去几缕浮灰,展信佳满意的俯身将花倚靠着石碑而放。做完这一切,她又走回了青年身边,伸手依赖的牵着他垂落的衣袖一角。
“小沈大人,你说你考上状元的那天你爹娘的坟会不会冒青烟了呀?”
心底为数不多的阴霾被这句话散得一干二净,沈肃清失笑,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大白天的又在说什么胡话,走吧,回去了。”
展信佳仰头朝他傻兮兮的笑了笑。
向来话多的小姑娘难得的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乖巧的走在他身侧,追着他的步伐。
风很轻,携杂着漫过山岗而来的、又如薄雾般悄然散去般的花香,于此处向远方眺望,是广阔而空旷的天地,亦是无垠到令人孤独的人间。
收回视线,走在前面的青年脚步慢慢放缓,刻意迎合身后的小姑娘。
等她终于与他并肩而行时,他像是已经做过千百次那般自然的握住了她衣袖下温软的手。
展信佳一愣。
沈肃清停下脚步,半蹲在她面前与她平视。
“阿纸。”
“小沈大人?”
隐约感觉他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展信佳疑惑的偏头看他。
青年眉角低垂,温柔凝望着她。
心中似有千言万语抵在唇齿间,缱绻悱恻,却无法轻易随意的宣之于口。
他饱读圣贤书,向来自诩克己复礼自守自持,哪怕只是情急之下与阿纸有过越界的亲近,可那也是对她的冒犯,是一种不尊重。
且不论他的确察觉自己对阿纸隐隐存在着堪称龌龊的私心,即便他内心清清白白,基于做人最基本的礼德品行他也会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
他想,自己是不能自私的用长辈的身份去做尽那些并不合规矩的事情的。
更不能一味的因害怕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而去躲避,去忽视,去自欺欺人。
倘若阿纸刚好也愿意待在他身边,浩渺烟云里,清寂尘世间,或许两个被并排镌写在婚书上的名字百年之后也终能合于一衾。
但首先。
他应当,给她一个直白的、端正的交待,正正式式的向她道歉,问过她的意愿。
无论得到的答案是什么。
他发誓,他都会强迫自己甘心。
而在沈肃清终于整理好思绪欲启唇的那一刻,这份难得的、令他无比安心的宁静再次被打破,故事重归于宿命的操纵——
“沈哥哥,村里来了一个奇怪的人说是你的朋友,他在找你呢!”
赶来的苏筠气喘吁吁说完这句话,她直起身擦了擦额上汗,面露担忧。
沈肃清站起身。
他俯身,抬起的手轻颤着抚过她的眉眼。
神情似有哀恸,似有叹惋,苦笑着无声将所有话都暂时咽了回去。
这场在临水村无忧无虑的故梦到这里也该结束了。
如同盛世夜空中燃尽的烟火,绽放时那般绚烂耀眼。
而他企图握在掌心时,摊开手却空无一物。
只余一缕残灰。
——
能再次见到傅守安对于展信佳来说真是一件值得狂吃十六碗大米饭的高兴事。
至少她回京之后不用被雁西月锁喉了。
彼时,篱笆院里羊在叫,鸡在叫,不知道谁那么缺德拴在他们院门口的狗也在叫,连夜奔波累得差点断了半口气的傅守安绷不住了。
“不是,你俩搁这变形记呢?!我在外面东躲西藏的,你俩还种上田了!”
沈肃清好心的给他斟了一杯茶,“遥州城情况怎么样了?”
傅守安仰头一口直接把茶水连带着茶叶全倒进了嗓子眼里,一顿牛嚼,狠狠往下咽了咽。
他像条被人打了个半死的狗一样瘫靠在椅背上夸张的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吧,药研制出来后疫病得到了控制,就是那个老不死的王太守还在到处煽动民心,我可是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逃出来找你们的。
卧槽!!当我在悬崖边看见脚印的时候,我心都凉了半截,心想要不然跳下去一起死了得了。
但我转念一想,一男一女同时跳崖算是凄美殉情,那两男一女一起跳崖这算什么情况?这么狗血我得被蛐蛐一辈子啊!
我赶紧收回腿去找其他下去的路。”
一开始傅守安来临水村也就是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能逮住人。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个性格怪怪的圣父同僚是打穷乡僻壤考出来的穷书生,但真亲眼目睹,他又觉得很不真实,很幻灭。
傅守安总觉得普通人家养不出沈兄这性子。
无视傅守安的打量目光,沈肃清淡定的又给他续了一杯茶。
“没有派人去联系京城那边吗?”
被问及这个,傅守安更是破防。
“哪能啊!!但是你又不是不知道婪疆的影响力,遥州城那破地方现在被婪疆的人跟那个老东西控制得死死的,现在整得跟个邪教老窝似的我请问呢?
我派去传信的人都被婪疆的刺客截杀在了半路,随行的侍卫也死了个七七八八。
来不及为去世的兄弟默哀,别管了还是先操心一下自己的小命吧。
我估计这会儿那个老东西还在派人到处找咱几个呢。”
听到这里,正在努力刨饭的展信佳抽空举手。
“我能问问疫病是怎么得到控制的吗?难道你们真找到了什么世外高人?”
“嗯?难道不是你临走…临跑之前特意给我举荐了一个叫什么妙羽真君的神医吗?一帖改良过的雁氏老方下去,卧槽太有实力了啊,简直药到病除,妙手回春啊!!”
傅守安竖起了两个大拇指,目光赞许,强力肯定。
展信佳:“?”
展信佳:“……”
展信佳:“不是,那玩意敢情真有用啊??”
她将对雁羽遥肃然起敬。
三人没聊几句就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东西收拾,顶多往包袱里多揣俩饼防止展信佳这只胃是无底洞的饕餮在路上饿得咩咩叫。
既然傅守安都能误打误撞找到这里,那婪疆的人不一定就找不到,为了村里大家的安全,最好他们还是先离开临水村再说。
将鸡鸭羊羔送还给乡亲,沈肃清跟展信佳这么一告辞,村里其他人都好说,旺财可哭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