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甘洌的酒液入喉,恰好天边晚霞收尾,黄昏最后一缕余晖将她脸颊映得泛红。
夜间起了急风,酒馆二楼,展信佳紧握着酒杯,覆着水雾的眼迷蒙的望向天际,此刻,她忽而想起了前几日与阿月吃过饭后的闲谈。
「你真的舍得吗?
…妹宝,其实有些事并不是你的责任,你真的不需要把所有事都揽在自己身上。
我是很讨厌那个文绉绉的沈太傅没错,总觉得是他把你抢走了。但比起让你离开,我更希望你们能永远开开心心的在一起啊!」
「可是阿月,我早就说过了感情只是我人生中的一部分,并不是所有,难道说我应该为了小沈大人对我爹娘都不管不顾吗?
别开玩笑了…人怎么能为了男人连亲人都不要,这不纯畜生吗?
我爹娘养了我十六年,难道还不如一个只认识不到一年的男人重要吗?
…也不是说小沈大人就不重要,而是这件事我绝不能选他。事关整个大盛,事关动荡战乱,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
虽然有点冷血,但就像是她从前跟小沈大人说过的那样,她永远无法第一时间选择他。
在面对两难的抉择时,哪怕过程会很痛苦,但她也会尽量摒弃私人感情一直理智的做出相对正确的选择。
为了不让爹迎来战死沙场的结局,她必须瞒着爹娘抢先一步,反正朝廷缺的只是一个能安定边关的棋子,而那个人是谁并不重要。
为了替哥哥报仇找到当初下令屠戮展府的幕后真凶,她也必须去一趟南郡。
血海深仇,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
“阿纸?”
脸颊倏然贴上一只温暖手掌,陷入回忆的展信佳缓缓回过神。
桌对面,微醺的青年单手撑着头,眼波潋滟,望过来的眼神温柔得滴水。
“阿纸在想什么,今日怎么总是发呆。”
“没什么。”
展信佳弯眸,死死咬住下唇,好不让自己没出息的当场哭出来。
极力抑制住心中哀恸,她故作随意,只当是闲谈般执着酒盏漫不经心的开口。
“小沈大人,假如…我是说假如啊,假如有一些特别特别重要的大事需要我去做,所以我必须暂时离开你一段时间,你会生气吗?”
沈肃清怔然。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应该微笑着回答些“没关系,我永远支持阿纸”之类符合“小沈大人”这个人设逻辑的话,但这个问题实在触及他的底线。
许是酒意醉人,麻痹了理智与意识,使得他常年包裹在温润斯文外表下的阴暗内心悄然露出破绽,裂开蛛网般丝丝缕缕的缝隙。
这份伪装变得不再完美,遍布瑕疵。
在他回过神来时,动作比思绪更快,他已经下意识的死死钳扼住了她的手腕。
青年眼底渗着寒意,眸色暗得可怕,语气笃定,一字一顿几乎是咬牙切齿。
“我不会让你离开!”
他对阿纸的一切纵容都建立在她会永远乖乖待在他身边的前提下。
而一旦她开始尝试逃离,他自己都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荒唐事来。辗转人间二十二载,历经太多变故,藏在内心深处的偏执早就把他折磨成了看似正常的疯子。
对于他而言死亡反而并不是最可怕的。
哪怕人间迎来末日,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他也要紧握着她的手。
绝不松开。
恍然间有微凉的秋夜晚风拂过,将他酒意吹醒大半,骤然清明。
察觉自己可能稍微吓到了小姑娘,沈肃清缓缓松开手,头疼的抬指揉了揉眉心。
额前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他阴翳的眉眼,他声音很冷。
“这种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我不想再听。”
再任性再娇纵也无妨,要星星要月亮要什么都可以,他什么都能寻来给她,他什么都愿意为她去做,唯独放她离开这件事,绝无可能。
这是底线,也是逆鳞。
一时寂静无声。
展信佳已经很难维持住表面的平静,她握着酒杯的手都在抖,声线不自觉的开始发颤。
垂眸,心虚的避开他的视线。
“…若我真的有不得不去做的理由呢?”
“需要我再重复最后一遍吗,无论什么理由都不可以,我都不会接受的,阿纸。”
他面上扬起温良笑,而笑意却不达眼底,反而透着阴恻恻的森然。
“如果你真的打算离开我,我会恨你的。
明明是你先来缠着我的,是你自己选择靠近我,是你自己选择留下。我给了你很多次可以中途退出的机会,但你始终没有离开。
而这样的机会,以后不会再有了。”
恰是此时,昏暗日光尽数坠入地平线,消失不见。
酒馆桅杆上挂着的白灯笼被疾风吹得不断撞在一侧的墙上“当啷”急促作响,光线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映上一层惨淡的薄光,光影交叠。
他苍白清瘦的面容阴鸷叵测,晦暗不明。
混沌里,唯独那双上挑的丹凤眼漆黑如墨玉,点着寒芒。
他噙着笑。
比起商量,语气更似是威胁。
“乖一点,不要再说这些可能会让我控制不住情绪的话了,好吗。”
说罢,沈肃清起身走到她身旁。
他俯身弯腰将她整个人怜爱的拥抱在怀里,下巴抵在她发顶蹭了蹭,语气再温柔不过,仿佛又恢复成了平日那个斯文儒雅的小沈大人。
牵过她的手,沈肃清温润笑。
“好了,天色已经很晚了,回家吧。”
展信佳启唇,半晌无言,最终闭了闭眼。
“好,回家。”
对于她来说,这已然是最坏的答案了。
——
走在回家的路上,展信佳心情沉重,仿佛身上压着千斤般的巨石。
晚间集市热闹,摊贩吆喝声络绎不绝,行人如织。两人心思各异的漫步在闹市中,袖下的手十指相扣,却不似来时那般悠然心境。
展信佳很清楚这样的日子对于她来说已经是过一天就少一天了。
小沈大人说,她若是离开的话,他会恨她。
恨?
一想到这个陌生的字,她心脏就不由得一阵阵绞痛,翻涌着令她难以承受的、已经超出负荷的痛楚,难过得几乎快要喘不上气。
眼睫轻颤,展信佳紧抿着唇,她必须死死咬紧牙关才能勉强维持着明面上的从容,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笑着抬头望他。
“小沈大人,今晚吃什么呢?”
“家里还剩了些你喜欢的茄子,那就炒一个茄子肉沫吧,阿纸还有什么想吃的?”
沈肃清温柔的抚了抚她的发。
她还未来得及回答,面前阴影覆盖,迎面走来一个蓄着长须的中年男人。
一见沈肃清,男人拱手作揖,面上扬起客套恭维的笑,态度很是热情。
“哎,这不是沈大人吗?”
沈肃清怔住。
也就是这时,展信佳不动声色的从他掌心抽出了自己的手。
那中年男人走近,目光里满是欣赏,大笑着乐呵的开口。
“好久没见过沈大人了,如此年纪便官至一品,沈大人还真是年轻有为啊!
呵呵,客套的话下官就不多说了,下官家中有一爱女正是适婚年纪,听闻沈大人至今尚未娶妻婚配,不知可否愿意同小女见一见啊。”
很明显,这位是来说亲攀关系的。
沈肃清厌恶的皱紧眉,下意识的想要去寻阿纸,想牵着阿纸告诉此人自己已有未婚妻。
可他转身回头,身后竟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