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皇城,和一直在朱雀门外等候的李友谦古琴月阿史那等人汇合,庄清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来到了昭陵。
进入陵园,庄清云脱下朝服,露出内着的一身精素孝服,还没走到李卫公的圣君墓前已经双眼模糊,无声之泪湿了脸庞。
想起在金殿比试时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李光和高大力每每提及他时候的崇拜,在西林城行营和冥东大营时候他对自己的提携教诲,又想到出发阴山前他的考问以及留给自己最后的一封信。
没有正式的拜师礼。没有临终的遗言。没有嘱咐,没有期望。他就这样毫无保留地,给了自己他的所有。
而自己甚至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上。更没有叫过他一声,师父。
“卫公。”庄清云跪在墓前,用尽全力打开喉咙,才吐出这两个除了搀扶他的李友谦和庄墨麟之外,没有人能听见的字。
悲伤感染着他身后的人,地上的树,天上的云,就连按阴山之型而建的冢,也发出了哀鸣。
“神君。家翁生前说得传人如你,无憾也。请您节哀,极悲伤身。万勿保重。”李友谦一边流着泪,一边要扶他起来。
含着泪对他摇了摇头,庄清云重重地又拜了下去,足足二分时光才抬起头,“卫公。”
又是一拜,“卫公。”
“恩师!”这一拜下去,他的头死死地压住地面,再也抬不起来。不知过了多久,阿史那古琴月等众怕他伤身,擦了眼泪纷纷来劝,也无法把他扶起。
“清云,你不是要把四元剑献给卫公的吗?我让人开墓,你先起来把正事办了吧。”古琴月早就跟着哭得花容惨淡,也顾不得仪态,强挤出温柔劝他。
“清云,我听翦之和天牧说你枪法已经大成。不若,你在卫公墓前一起演绎一套他的枪法,告慰他在天之灵。”阿史那的枪法是李卫公亲传又有枪神之称,这样说既是考验他,也是安慰他。
“老师!请收我为徒吧。”李友谦突然想起什么,对着庄清云就跪了下去,“家翁在世时候一直嘱咐,要我跟着您。我现在才明白他老家人的意思。如您不弃,请务必收下我。”
这是一个自己不能拒绝的理由,也许是唯一还能为卫公做的事。
正式收下李友谦之后,庄清云又亲手将“澹海”“清流”“飂风”“碧空”四剑作为陪葬品和守灵神器,藏入卫公墓中,带着众人又一番礼数,才离开药师圣君墓区。
“奉旨进来不容易,麻烦各位再陪我去看一下李光,李圣公吧。”
昭陵东侧,李光的墓区比卫公的要小很多。和众人一起祭拜之后,庄清云遣走他们,独自留了下来。
横抱青阳槊,一屁股坐在“天同圣君”的墓碑旁,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和李光说到,“师父啊师父。你和卫公可是把我给坑苦了。不瞒你说,虽然我和琴月讲过无数次棋子棋手的比喻,其实在我心里也一直有逃跑的念头。太难了,这波诡云谲的朝局,错综复杂的人事,内外相逼的情势,走错一步我都可能粉身碎骨。这下好了,我的亲朋好友,你的老弱残兵,再加上李友谦。你还让我怎么逃,怎么走啊?”
“向来免费的东西最贵,无私的情感最重。你和卫公如此无私的教导我,培育我,就不能对我有点什么要求,做些期待?目标明确点多好?只要完成目标,就能早日脱身。哪有你们这样的师父,完全只奉献不索取的。这份情,叫我怎么还嘛?!你们真的太坏了。”
说着说着,他的泪又不禁流了下来。
“哎,没办法。我这只小猴子终于还是败在你们手下。担子再重,该挑我终是逃不掉。说好哈,我迟早也会去找你们的。所以,这个担子我帮李为善挑完结束。太多了,我也管不了。”
“走了,走了。和你这样聊下去,没底了。下次再来看你。”言语中尽管调皮玩笑,庄清云起身恭恭敬敬地对着墓碑又一番大礼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清云,你可想死我了!”
庄清云一众刚刚走出昭陵大门,就被他的“老同学”,现任天子左赞善大夫的上官礼给请到了天子东宫。
“臣,庄清云。参见天子殿下。”尽管李为善已经热情地几乎扑到他身上去了,庄清云还是规规矩矩地退了一步行了臣子礼。
“哎,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不是正式场合,你我之间不要那么多繁文缛节。来,快进来。东宫修缮后,你还没来过吧。两百多年了,你去哪里了?黑了好多。哦,对了。李逸府,你见过吗?刚刚升任天子仆。他现在和你京兆府里的那个少尹来齐,可算是京城最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最年轻的真君。”李为善自碰到久违的庄清云,张嘴就东一句西一句,开心地说个不停。
“天子过誉了。下官怎么敢在天子宾客,希夷神君面前说年轻二字呢?武平侯才是真正的少年无敌,旷世奇才。下官佩服得很。”
让庄清云惊讶地不是他的客谦和彬彬有礼的谈吐,而是自己和李为善在谈话时候,他居然隐隐露出有意加入,对坐而谈的意思。看样子李为善平时对他的放纵不是一星半点。
借着刚刚祭拜过李卫公的悲伤情绪,庄清云淡淡地对他点了点头。从他的反应和表情里除了沉重读不出任何情绪,李逸府心中一惊,再也不敢放肆,立即收敛不语。
“弟妹怎么没跟来?墨麟也没来吗?”李为善特意准备了御宴为他洗尘,知道他是孤身而来,兴头低了不少。
“琴月和我一起,昨天才到的京城。今天我觐见天尊后,又让他们一起陪我去昭陵祭拜了恩师。我让他们先回去准备准备。毕竟已经两百年没回去了嘛。”
“就是因为那么久没见你了,所以特地叫了御宴,给你个惊喜呀。哎,早知道和你明说了。来人啊,去请琴月夫人和墨麟一起来。”
“殿下,下次吧。今天我刚刚祭拜完恩师,不宜欢宴。”
“嗯,也对。就不叫其他人了。你我一起随便吃点,聊聊天。这样总可以吧?”李为善的迁就几乎忍气吞声,又惊了李逸府一跳。
“好。”庄清云看见李逸府期盼他开口邀请自己一起赴宴的眼神,既不回应也不流露任何鄙视,就好像是根本没读懂他的心思一样,只是淡淡地向几个天子亲卫说了几句,叫他们去府里传话,自己被留下晚饭的事。
李为善正高兴庄清云留下陪他,还哪里顾得上其他人,拉着他就逛起了孙辅机为他花了巨资修缮的东宫,只把自命不凡的李逸府尴尬地留在了那里。既没发出邀请,也没让他走。
“来人,准备些清云爱吃的仙果点心来。对了,一定要有葡萄啊。再把两张桌子合在一处,我们要合塌对饮。”
孤峰顶,鹤鸣鸾啼,霓彩虹霞好似蓬莱凌云;雅室里,荷粉莲金,云缭雾绕正如瑶池仙境。两人还没落下云头,李为善就赶下几步,紧催着侍从去准备果鲜招待庄清云。
“你一点都没变。”庄清云没有任何隐射,直直说出自己的感受。
“变憔悴了很多吧。现在哪有以前逍遥,整天埋在政务国事之中,连玩的时间也没有。心力疲乏,万事不兴。还好有舅父主持朝政。如果你也愿意进政事堂帮我就好了。”
“你饶了我吧。”在只有两人的环境里,庄清云也稍微松弛了些。“我能帮你守住京畿道就不错了。”
“父皇也说,你的职务不能动。好吧,先不说这个了。你和我说说这次去了哪,怎么那么久啊?”
庄清云知道他爱听故事,说完铁勒九族,也不瞒他阴山修行的事,绘声绘色地讲了半天,直到最后要提及两界口要组织秘密的精锐突击营时候,才稍加停顿思索了一下。
“好!太好了。这精锐营的事,一定要秘密。你亲自安排。需要什么直接找我。”李为善最喜欢这种带有神秘感的事了,满口称赞。
“正好和你商量一下钱的事。人和事我来安排。钱不能从兵部出。政事堂都要瞒掉。我突然想到,不如军官的军饷从你东宫出。等我选好了领兵的将军,推荐给你做个亲勋中郎将。再放一个折冲将军负责平时的训练,和他轮换。军饷军械补给部分走冥东和都护府,还差什么我就从京畿道里匀匀,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好好好。这事交给你了。就你我和父皇知道,其他人都瞒着。”又想到如此机密,就他们三人掌握,李为善更加兴奋了。
“这个最重要。其他所有人,都要瞒着!不然就不灵了。”庄清云最担心他藏不住事,听他主动这样想,心中安定不少。
“还有上次你说的养敌之策,太精彩了。将来伐高沟的事,父皇若真倦怠了,我一定交给你主持。”庄清云吃惊他怎么知道自己和卫公的最后一次谈话内容,一会猜有可能是卫公的遗折上禀天听的,一会想可能是尉迟琳告诉了尉迟敬。就在胡思乱想之际,又听到李为善说政事堂主持给各司衙门翻新,新建重臣在皇城的府邸时候,他亲自下令改造了自己原来的天君府给他,方便他将来入宫等等。本能的一番拒绝后也没当回事。
李为善见他没有严辞拒绝,以为他只是依礼和自己客气礼貌而已,心中仿佛什么心愿达成,开心地又和他东拉西扯聊了一堆,直至皓月当空,才散了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