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舍被世人谓之“黑牙行”。
根本原因是蚁舍所行之事够黑,路子野。
如曾国江一贯以来贱卖的人口,基本都销往此地。
城西郊有一大池,名曰金明池。
乃太宗赵炅(赵匡义)所修。
这位南征北伐的帝王,一生可谓充满戏剧性。
本与兄长一同起势,却莫名当上了大宋第二位皇帝;
胸怀壮志收复了南方,却两次北伐失利;
转攻为守后,希望以文治开创盛世,却因北伐积弊,而自废武功之下塑造了一个“伪盛世”。
就连金明池,原本操练水师的人工湖,也终究被后世子孙搞成了皇家园林。
被称为天下雄师的大宋水师,也沦为了大宋权贵的玩物。
如今的金明池,不过是见证大宋软弱与肮脏的明镜而已。
两辆牛车,装了一大一小两个木栏。
如同运送牛羊一般,佟家妻子、妹子、儿子被塞到一起,蜷缩成一个肉球。
佟妻与小姑子将孩子护在怀中,给予他们最后的慈爱。
过了今夜,亲恩永难再续。
“小雏燕,才睁眼,不见父母在身边;张小嘴,嗷嗷叫,只等长亲还家来......”
这是汴京流传的一首,哄孩子的小调。
此时唱出来,句句牵动小姑子的心。
佟二娘擦了擦眼角的泪,自怀里掏出一个玲珑的耳坠。
看了看侄子,塞到大侄儿的衣衫里。
“嫂子别唱了,咱想点好的,说点好的。”
佟妻隔着围栏望向远处,星辰耀眼,在深蓝色的天边眨眼,似乎也有泪水要流向人间。
“好,也别唱了,也别想了,就这般静静待着吧。”
星辰在她眼中,反射出昏暗的光。
“佟家嫂子、佟家妹子,不要放弃生路,还有机会的!”
魏忠义看见这一家四口,想起自己家中的双亲。
原本已经放弃的心又活跃起来,自己死不死不要紧。
对面那两个孩子,加一块儿都没有十岁,他们又有什么错?他们应该活下去的。
负责押送的人嘲笑起来。
“你这人,自己都顾不上了,还有空管别人?
不瞒你说,我要是有钱,就买下这两位小娘子,回家暖床。
也算是积了大德。”
两女都是干巴的身材,瘦得不成人样,也亏了那人胃口好。
佟二娘却不领这份情。
“瞧你那模样,谁会看得上你?我就是给他洗脚端茶,也不会去你家。”
她一指囚车里的男人,把一脸老像的魏忠义也说得极为不堪。
汉子算是被嘲讽得一无是处,羞怒之下直接靠近牛车,用力扯过大孩子。
两个女子早就饿没了力气,抢不过他。
孩子在叽咕声中被扯到边上。
汉子伸手进孩子衣襟里,摸索两下将那耳坠拿了出来。
“我不敢动你们,拿这点银子还是可以的。”
一家人最后的念想,就这般入了汉子的怀里。
“你们这些畜生,有没有一点良心?孩子还这么小,你们竟然把他最后这点东西也拿走了!”
佟二娘声嘶力竭,喊完这一句,已经彻底瘫软下去。
“良心?谁没有良心?我也有家室老小要养活。
你们自己不知深浅去借债,到了如今,难道还能怪我不成?
你最好别死在这,不然我可抵不上债。”
魏忠义只能干看着,虽然心急,但除了帮腔几句再无他法。
这时间,他心中没了仇恨,没了怨念,仅剩下对小孩的担忧。
汉子放开了孩子。
“你们要骂就多骂几声,到了蚁舍,连骂的资格都没了。
这点银子,你放到小孩身上,估计自己也知道,都是凶多吉少的命数,所以才给年长的这个。
与其晚些便宜了别人,不如放我这里,到蚁舍之前我还能看在银子的份上,让你们灌个水饱。”
佟妻将惊吓过度的孩子死死抱住,下巴抵在孩子头顶,全身颤抖。
她不敢想象,到了目的地后,会是怎样一种撕心裂肺的分别。
牛车缓缓前行,过了金明池,又再走二里地,隐隐能看见远处的火光。
蚁舍就在眼前。
“娘,我想喝水。”
小哥儿在人堆里拱了拱,发出蚊蝇般的声音。
“这位大哥,马上就要到了,给我们喝点水吧,若是能喝饱,我定为你祈福。”
一路上佟妻并未有太过激烈的反应,她想明白了,再怎么与这些人吵闹,也改变不了事情走向。
安静些、省事些才能换来这一路的安宁,最后的团聚。
“成,大口灌吧,去了那里连喝水都难。”
汉子见得多了,也听得多了。
或许他曾经也有过恻隐之心,但正如他所说,都有家小要养活。
因此,他也从良人变成了恶人,只是他不自知而已,还认为自己是受了生活所迫。
就像那些自认为走投无路找曾国江借钱的人。
但二者真的能一样么?
如果范希文在此,或许会先给汉子俩耳光,然后朝他身上吐口水。
主观侵害他人与无意识拖累他人,本就是两回事。
你可以说借钱的人傻,但不能说他们坏。
除非这些人,一开始就抱着骗人本金的目的借钱。
蚁舍在夜晚警戒性比较高,散布出去的探子,远的能到四里开外,靠城这边稍稍薄弱些。
一来汴京城这方有保护伞,二来若真有汴京城的官兵出来,最应当考虑的就是逃走。
因此,探子的功能,更多是确保逃跑路线的安全。
押送者见几盏灯火在野地里晃悠,之是蚁舍的人。
连忙挂上了一盏朱红色的灯笼。
这是夜晚交易者的信号,红色预示生意兴隆,喜庆。
探子隔了几丈站定,借着夜风将话传过来。
“是哪方的朋友?”
“老面头,曾家,出货。”
又见那几盏灯笼,晃晃悠悠摇近了几步,却不再上前,似乎有所顾忌。
以往到了这一步,就该双方完全接头,然后送货过去结账。
今日怎的有些反常?
“各位弟兄,是要让我等直接押送过去么?”
对面那几人却合到了一处。
“是曾国江曾家?”
这话问得押送之人更加找不到头脑。
“是有什么问题吗?”
“曾家胆子挺肥啊,什么时候招了些高手过来。”
押送人之人正疑惑间,忽然听见一声暴喝。
“藏不住了,抓紧做事,免得对方来援!”
路旁草丛处,“唰唰唰”跳出无数黑影,数量恐不少于三十人。
“曾家恶贯满盈,人神共愤,今日先收点利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