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阳将公主府门前的石狮照得发白时,二十架朱漆礼车正碾过青砖路上的薄霜。
\"陛下赐青玉缠枝屏风六扇、南海夜明珠三十斛——\"传旨太监的尾音在空气里晃荡。
婉宁看着今日老皇帝的赏赐,薄唇扯出一抹讥笑。
鎏金箱盖上迸出脆响:\"这么多宝贝...上次见这么多还是去代国当质子那日,之前归国赏的都没这么多呢。\"指尖抚过红木箱上熟悉的蟠龙纹,\"哎呦,还是用鸳鸯扣铜锁呢!这不是父皇当年用二十车珍宝换我入敌国的鸳鸯扣铜锁吗。?\"
报赏赐的声音一顿,紧接着用更高的声浪报出来。
婉宁赤脚踩在满地礼单上,冰凉的青砖激得脚底旧伤隐隐作痛。
婉宁冷笑着今日自己可是给老皇帝揪出了不少朝廷蛀虫,可是这些赏赐看似上心,实际……
春桃捧着九鸾朝凤冠的手直打颤,她不敢发出声音,觉得此时的婉宁笑得有些可怕。
外头太监尖着嗓子报赏赐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什么南海夜明珠、鎏金百花冠,吵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等小太监报完,暮色已经暗沉很久了。
婉宁让人把东西收入库,便洗漱休息,她这两天真的忙的够呛,明日她还要早起进宫谢恩。
然而她她才睡下去没多久,就梦魇了。
梦中是今日的场景,她此刻就站在朝堂上,那颗被她砍落的王御史的脑袋,正滚落在地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婉宁感觉自己此时好像分裂成两个人,一个人冷漠而又癫狂地看着那个人头,嘴里大叫着谁让你想要杀我,杀我者人恒杀之,另一个则害怕惊恐地看着这一切,我怎么会突然就冲动杀人了呢?
那么大那么粗的脖子,她是怎么有力气砍下去的,她从来没想过要杀人的,她就是想收集证据让皇帝让律法去审判他们,而不是自己亲自动手!
可是她无法控制,她的大脑仿佛有自己的想法,当她被人激得暴怒的时候,理智就会不受控制,恶念会直接释放。
婉宁呆愣着,其实一切早有预兆,早在她今日去国公府的时候,她其实就有些控制不住了,她放任自己打人,最后审问尚书的时候还亲自动手,那种感觉,让她又痛快又上瘾。
她自己内心都觉得对那些人渣,不用手下留情,怎么狠厉怎么来,所以才导致了今日情绪波动很大,最后忍不住亲自动手杀人!
婉宁不傻,她一直在寻求保护自己的意识,但是这具身体,她很怀疑,原主婉宁真的已经离去了吗?还是就在她的意识深处,大脑深处。
当她遇到心理创伤或是当初造成她当质子的那些贪官污吏,她就会冒出来,亲自报仇雪恨?
婉宁的害怕渐渐退去,她看着那个眼睛眨都不眨的王御史脑袋,那个脑袋旋转着飞起,尖叫着还我身体,朝自己飞速靠近。
突然婉宁也不觉得恐惧了,也发出大笑,无所谓了,她自己都是游魂野浑身鬼,现在占据她人身体苟延残喘,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无所谓,只要杀的不是无辜之人就行,就当为民除害!
王御史现在来找她,那就找她,有本事现在就让自己魂飞魄散,不然她连活人都不怕,更不要说这个死人了!
想着婉宁直接抬腿一脚踢过去,接下来她就像踢皮球一样把王御史的脑袋踢的到处乱飞。
一个祸害还好意思来找自己!边想边默念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念起这个,但是她觉得念着这个她浑身都充满了安全感。
最后王御史的脑袋就这么被她踢的飞灰湮灭,而婉宁也从梦中醒来。她才发现自己做的是梦。摸了摸汗湿的头发,她命人备好热水,沐浴更衣。
\"要那支蝴蝶步摇。\"婉宁突然伸手戳向妆奁最底层,鎏金蝴蝶翅膀上嵌的蓝宝石都蒙了灰。
她想起及笄礼上,婉宁就是戴着这支簪子扑蝶,摔碎了父皇赐的琉璃罐都没挨骂,如今更要拿它来演父女情深了。
小宫女哆哆嗦嗦给她梳头时,婉宁盯着铜镜里自己锁骨上贴的金箔花钿。她对着《伤妆图》描了整整两个时辰,总算把鞭痕画得像御花园里折翅的凤蝶。
她故意让春桃把衣领松了半寸,露出半截结痂的脖颈——那伤口再偏半分就能要命,正合适给老东西瞧个真切。
进宫路上她一直攥着袖子里那方旧帕子,帕角歪歪扭扭绣的蓝翅膀蝴蝶都快脱线了。
这玩意是今早让绣娘拆了三十八件旧衣裳才仿出来的,泡过药汁的布料摸着像被眼泪浸透似的。
婉宁拿指甲掐着掌心逼出点泪花,心里冷笑:老东西最好还记得教我绣蝴蝶那年,他那双摸过无数美人的手是怎么包住我小手的。
没错婉宁今日进宫除了谢恩,还要想办法唤起老皇帝对自己的愧疚和童年温情。
毕竟她昨天的表现实在过于优秀了,优秀到她内心深处产生了强烈的感觉,如果她不做些什么挽回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印象,她可能又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又,婉宁有些迷茫,但是她相信自己的直觉,也想明白,自己的表现可能会遭了他人眼,老皇帝的猜测忌惮。她要想办法保全自己!
朱红轿帘一掀,她踉跄着扑倒在汉白玉台阶上。奴隶烙印狠狠擦过蟠龙浮雕,血珠子顺着腕骨往下淌。
疼是真疼,可比起代国地牢里烙铁烫进皮肉的滋味,这点痛倒让她清醒得很。
\"儿臣拜谢父皇隆恩。\"她伏在地上叩头,蝴蝶步摇的珍珠穗子扫过眼尾。
这个角度刚好能让老皇帝瞧见后颈上贴的金箔蝴蝶,薄薄一片金叶子盖着溃烂的鞭伤,像极了小时候摔破膝盖时贴的花钿。
果然听见龙椅上一声茶盏坠地的脆响。
婉宁用帕子捂住嘴咳嗽,指缝间漏出点呜咽:\"这些赏赐...儿臣上次见这么多珍宝,还是去代国前...\"话没说完又剧烈呛起来,雪缎帕子上的红梅开得刺眼。
老皇帝颤巍巍的手伸到半空又缩回去,浑浊的眼珠子盯着她帕子上的红梅,似乎带点血迹。
“宁儿,过来让朕仔细瞧瞧”老皇帝招手让婉宁过去,婉宁手上的帕子展开的红梅更显眼了,果然随着她靠近老皇帝脸上的表情有一些变化。
神情似乎放松了些。
“你怎么咳血了,快,传太医”
婉宁心里啐了一口,面上却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没事的,父皇,不用传太医,这是儿臣在代国时留下的老毛病了,天冷就容易咳嗽,那会也没大夫更没药,就只能熬着。”说着又咳嗽几下。
“熬着熬着,现在身体一受寒就咳嗽,一咳嗽就吐血,寿数不长,不过太医说过好好养着,多吃点人参燕窝好好保养,还可延长些寿命。”泪水不由自主地滴落下来。
“什么,太医都没禀告说会影响你的寿数!这群尸位素餐的家伙!这么大的事情….来人,把之前给婉宁公主看身体的太医都给朕叫过来,朕要亲自问一问!”
老皇帝心里有些怀疑,脸上却一副没有得到消息的震惊愤怒。
他拍了拍婉宁的手臂,让她先起身坐着。
婉宁领命起身安抚老皇帝“父皇不要责怪太医们,女儿也是不想让父皇担心,才让他们不要说出来”
因为老皇帝自己的身体原因,太医平时就在侧殿等候着,随时等待传唤,所以此时很快就到。
“给公主重新诊脉!”老皇帝命令道。
太医们纷纷排着队给婉宁诊脉。
婉宁都有些无语了,至于这么谨慎,叫了这么多太医,这是深怕一个说谎吗?
等太医们表情凝重地诊脉完,真的说出确实哪怕从现在开始保养身体,婉宁的寿数依旧会比别人短,甚至活不过三十!
此结论一出,老皇帝似是得到了最终答案。
老皇帝枯枝般的手掌重重拍在龙案上,震得翡翠笔架上的紫毫笔滚落在地。
“众太医一定要拿出最好的医术,延长婉宁的寿命,不然朕要你们陪葬!”
众太医哆嗦着垂首退下。
婉宁佯装受惊往后瑟缩,实则借着俯身去捡的姿势,将藏在鎏金护甲里的药粉抖进砚台墨汁中。
\"至于婉宁,加赐黄金万两!冰魄玉枕两对!千年人参……\"老皇帝突然剧烈咳嗽着,明黄衣袖扫翻了青玉砚台。
混着药粉的墨汁泼在婉宁裙裾上,孔雀蓝混着朱砂在她膝头绽开妖异的蝶翅。
\"父皇当心身子。\"婉宁就着跪姿赶紧唤过一旁捧着药碗的宫女。
“父皇赶紧喝药”婉宁捧起药碗,鎏金勺在碗沿轻叩三下——这是今晨与太医院暗桩约好的暗号。
她舀起半勺汤药递到皇帝唇边,指尖恰到好处地颤抖:\"儿臣还记得...七岁那年染风寒不肯喝药,您拿松子糖哄我...\"
老皇帝混浊的瞳孔突然泛起水光。他看见的不是眼前盛着乌黑药汁的玉勺,而是粉团似的小人儿裹着杏黄锦被,把药碗推到地上摔得粉碎。
\"宁儿乖,喝完这勺父皇带你去扑蝶。\"记忆中的自己捏着松子糖凑近那张哭花的小脸,小婉宁抽抽搭搭就着他的手喝药,蜜糖沾在睫毛上像落了星子。
\"后来那碟松子糖...儿臣藏在枕下化了...\"婉宁突然哽咽,借着拭泪的动作将第二味药粉抹在帕角。
染着曼陀罗汁的丝帕轻拭皇帝嘴角,老人松弛的面皮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皇帝干裂的嘴唇嚅动着,药汁顺着花白胡须往下淌。
婉宁忙用帕子去接,指腹状似无意擦过他颈侧脉搏——跳得这样快,看来曼陀罗开始起效了。
\"儿臣如今想来...\"她突然跪直身子,让蝴蝶步摇晃动,金箔蝴蝶钿在烛火下流光。
\"儿臣如今寿数不长,若能常伴父皇左右侍奉汤药,也是尽了儿臣一片孝心...\"话尾恰到好处地断在呜咽里。
老皇帝枯瘦的手突然抓住她腕子,力道大得惊人:\"传旨!赐...赐赤凤令!\"他哆嗦着从腰间扯下半块龙纹玉佩,\"凭此令可随时入宫...\"话未说完便呛咳起来,帕子上的血渍浸透了婉宁袖口的金线蝶翼。
婉宁伏地谢恩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赤凤令金镶玉的棱角硌得她胸口发疼——她将令牌贴着心口收好,状似担忧地替皇帝抚背顺气,实则将最后一撮药粉弹进他后领。
直到捧着赤凤令走出宣政殿,婉宁才松开死死咬住的后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