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寒暑假回来,致远都会迫不及待地从包袱里翻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整整齐齐地贴着先生奖励的红色纸花。
周祈荧总是放下手里的活计,在围裙上擦擦手,才郑重地接过来,一张一张地看。
\"这次是第三名。\"致远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先生说我算学答得最好,就是写字还要再练练。\"
周祈荧便笑着摸摸他的头:\"我们致远真厉害。\"
其实她并不太懂那些学问上的事,但看到儿子眼里的骄傲,心里便像被温水浸过一样,又暖又软。
她小心地把贴纸收进自己的木匣子里,和之前的一起攒着,偶尔拿出来数一数,像是数着儿子一步步长大的痕迹。
致远在镇上读书的日子久了,回村里时,总有些陌生。
村里的孩子们跑过田埂,大声喊着彼此的小名,他却常常站在一旁,不知道该不该跟上去。
但更多时候还是跟着姐姐们玩。
姐姐和小姐倒是不嫌弃他,去哪儿都带着他。
放牛的时候,小姐会给他编草蚂蚱,姐姐则拉着他去山上有坡度的地方,把绳子往树上一挂,绑成秋千。
致远胆子小,第一次坐上去时,吓得紧紧抓住绳子,眼睛都不敢睁开。
姐姐在后面推他,笑着说:\"怕什么?又摔不着你!\"
他这才慢慢睁开眼,风从耳边呼呼地刮过,脚下的地面忽远忽近,心也跟着一上一下的。
玩过一次后,无论姐姐们怎么哄,他都不肯再上去了,只肯站在一旁帮忙推别人。
等到假期结束,回镇上的前一天,致远总会有些闷闷的。
周祈荧看在眼里,晚上给他煮一碗甜酒酿,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喝,才轻声问:\"舍不得走?\"
致远点点头,又摇摇头:\"在镇上也能见到爷爷奶奶,就是……\"
就是见不到娘。
周祈荧懂他的意思,心里一酸,却只是笑笑:\"好好读书,等过年,你爹也回来,咱们一家团圆。\"
致远\"嗯\"了一声,低头把碗里的酒酿喝得干干净净。
第一天,周祈荧送他到村口,看着他爬上牛车,小小的身影随着车子一晃一晃地远去。
她站了很久,直到牛车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路的尽头。
回到屋里,她打开木匣子,又数了一遍那些贴纸,一张一张,都是儿子成长的印记。
致远有记忆以来,李浮生就像一尊立在隔壁院子的石像。
青衫肃穆,面容冷峻,连走路都不带起一丝风。
每次在院子里碰见,致远都会下意识地缩到母亲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偷偷打量。
\"去问问先生这个字怎么念。\"周祈荧常常这样催促他,把书塞进他手里。
致远磨磨蹭蹭地走到两家相邻的篱笆边,小嗓子发紧:\"先、先生...\"
李浮生通常只是抬头瞥他一眼,那目光比冬天的井水还冷。
解答问题时言简意赅,从不多说半个字。
致远常常是红着脸听完,说完谢谢就逃回屋里。
\"先生其实人很好。\"姐姐一边绣花一边说,\"就是不爱笑,有次我针线活做不好,他连夜给我画了张花样。\"
小姐也点头:\"我学算盘那会儿,先生把口诀编成了歌谣。\"
致远咬着笔杆,将信将疑。
在他眼里,这位不苟言笑的先生比镇上私塾里最严厉的夫子还让人发怵。
后来有一次,致远的算学作业怎么也解不开,急得在屋里转圈。
周祈荧见了,直接拎着他的衣领往李浮生院子里送:\"去问先生,别自己瞎琢磨。\"
致远站在书房门口,手指绞着衣角,半天不敢出声。
\"进来。\"里面突然传来李浮生的声音,冷清得像冬日里的溪水。
致远硬着头皮推门进去,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
李浮生没说话,只是伸手接过他的作业本,扫了一眼,随后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
\"这里,代错了。\"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笔尖点在纸上的力道很稳,\"再算一遍。\"
致远愣愣地点头,没想到先生竟然真的会教他。
从那以后,他偶尔壮着胆子去问功课,李浮生虽然话少,但每次都会解答,甚至还会多写几道类似的题目让他练习。
渐渐地,致远发现,先生其实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冷漠。
有一次,他忍不住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在镇上的朋友,又抱怨每次回村里都很难融入。
李浮生原本在写字,闻言笔尖微微一顿,随后淡淡道:\"你自己不主动,难道指望别人来拉你?\"
致远呆住,没想到先生会接话。
\"你在镇上的朋友,既然关系不错,回去直接找他们便是。\"李浮生继续写字,语气平静,\"村里的孩子不熟,跟着你姐姐们慢慢来,总会有玩到一起的时候。\"
致远眨了眨眼,突然觉得心里某处松了一下。
后来,他试着照先生的话去做。
回镇上时,主动去找以前的同窗;在村里,就跟着姐姐和小姐,看她们怎么和别的孩子玩。
虽然一开始还是有些不自在,但渐渐地,他发现确实没那么难了。
暑假的黄昏,夕阳把水形村的稻田染成金红色。
致远和七八个村里的孩子玩捉迷藏,欢笑声惊飞了田埂上的麻雀。
\"十七、十八、十九……\"负责捉人的阿旺捂着眼睛数数,其他孩子四散奔逃。
致远猫着腰钻进一片橙树林,突然瞥见田垄尽头立着个熟悉的身影——李浮生一袭青衫,静静地站在老槐树下,目光投向这边。
夕阳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像幅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游戏结束后,致远满头大汗地跑到李浮生跟前:\"先生怎么在这儿看着?\"
\"闲来无事。\"李浮生的目光扫过致远沾满草屑的衣襟,\"玩得可尽兴?\"
致远用袖子抹了把脸:\"我老是被第一个抓到。阿旺说我一躲起来就爱探头探脑。\"
他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问:\"先生觉得...躲哪儿最好?\"
李浮生的目光扫过稻田,沉默片刻,竟真的开口:\"水稻长势好的田里,从远处绕进去,再慢慢往回爬。\"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捉的人通常会往远处看,近处反而不容易注意。还有——\"
他顿了顿,\"上局有人藏过的地方,这局就别去了。\"
致远睁大眼睛,没想到先生会这样认真地教他捉迷藏。
他试着按李浮生说的去做,下一局果然躲了很久都没被发现。
最后他从稻丛里钻出来时,头发上沾满稻花,兴奋地朝田埂上的李浮生挥手。
先生依然站在那里,夕阳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