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佑刚推开斑驳的院门,三个小炮弹就从葡萄架底下冲过来。调皮的小石头直接蹦上他后背,两个妹妹一边一个抱住腿,硬生生把他按在了青砖地上。
“大哥带麻花了没?”“炸糕呢炸糕呢?”孩子们七手八脚往他怀里掏,沾着槐树花的脑袋在胳肢窝里乱拱。正在煤球炉子前炒菜的杨婶掀起门帘子,蓝布围裙上还沾着面糊:“小祖宗们快让你哥喘口气!”
好不容易拖着三个人形挂件挪进屋,李天佑把鼓囊囊的包袱摊在炕席上。油纸包拆开的瞬间,甜香混着油炸味儿蹿了满屋。桂发祥麻花用红麻绳捆得整整齐齐,四远香的栗子玛在铁盒里码成梅花形,耳朵眼炸糕虽然凉了,芝麻粒还沾在油纸上发亮。还有泥人张的彩塑,一整套的大闹天宫泥人让三个孩子爱不释手。
“这个孙悟空是我的!”小石头抢过举着金箍棒的泥人,二丫攥着铁扇公主不撒手。小丫忙着把杨村糕干塞了满嘴,腮帮子鼓得像青蛙。杨婶端着醋溜白菜进来,看见炕沿上摆的彩塑直咂嘴:“这泥人张的手艺,够买两袋白面了吧?”
李天佑摸出个油纸包悄悄塞过去:“专门给您留的十八街小麻花,夹着核桃仁的。”窗根底下晒着的棉被扑簌簌掉灰,三个小的已经为猪八戒的九齿钉耙打作一团。杨婶撩起粗布围裙擦手:“那我就不跟东家客气了。”
话没说完,小丫举着哪吒的风火轮撞翻了笸箩,晒干的槐花洒了满地。李天佑赶忙摸出最后三个彩塑:“别抢,还有托塔李天王呢!”孩子们立刻被新玩意吸引过去。
李天佑把剩下的点心用油纸分装成三包。给牛爷的那包多塞了两块杨村糕干,老爷子就好这口软乎的;钱叔的油纸包里多放了个泥人张的寿星佬,他那铜杆烟袋锅正好配这个摆件;给徐天的那包多放些炸糕和麻花,他就爱吃口油大的。
正分着呢,门轴吱呀一响。蔡全无拎着个蓝布包袱进来,袖口还沾着泥印子,准是店里刚打烊就赶过来了。三个小的立刻扑上去拽他衣角:“蔡叔!看孙大圣!”“蔡叔抱我举高高!”
自打李天佑去了天津,他早上送孩子上学,晚上店里打烊之后还会过来看一看,等孩子睡了再回店里,每天劳心费力。李天佑能如此放心的抛下三个孩子一走小半个月,就是因为知道有蔡全无照应。
“可把你们大哥盼回来了。”蔡全无从包袱里掏出三个大肉包子,还带着体温,“今儿街上那个卖好吃包子的小子又来了,新磨的白面,喧呼着呢。”转身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个蓝花瓷瓶,蜡封上印着\"直沽高粱\",“上礼拜给大华影院送了几条大鱼,经理硬塞的。”
杨婶端上卤煮花生和酱萝卜,俩人就着月光在葡萄架下摆开阵势。藤影在蔡全无的灰布长衫上晃悠。
“东四牌楼那片的粮店,昨儿让侦缉队封了三家,说是抵制美国援助,犯法。”
“舶来品天津更多,吃的穿的用的应有尽有,游行抵制的多了去了,没见有什么用。劝业场门口天天有学生发传单,砸了好几家卖克宁奶粉的铺子。可您瞧中山路那些官太太,不照样排队买玻璃丝袜?前儿在天津卫,还看见青帮往美军仓库运整车的菲力宾烟丝。”
“店里生意不错,你走之前联系好的那些农户也按时把菜和果子送过来了,能供上每日的消耗,就是泡子里的鱼快没了,这几天我都是跟渔民收的鲜鱼。马上就要到旺季了,六月的樱桃、杏、黄瓜、茄子和豆角,七月大兴的西瓜和甜瓜,平谷的桃眼瞅都要上市了,咱收吗?”
“收,最近手头宽裕了些,门头沟的樱桃要头茬的,大兴西瓜捡纹路密的摘。也不怕冰窖大小不够用,我能联系到存放的地方。我在天津联系上个跑胶东的船老大,明儿开始每天晌午前去前门火车站接货,二十篓子海鲜活蹦乱跳,比永定河的鲤鱼还便宜。往后河鲜就少卖点,现在永定河里打鱼的人太多了,河鲜卖不上价。”
“听您吩咐。”
话没说完,二丫抱着铁皮青蛙从里屋冲出来,后头跟着两个光脚丫的孩子,葡萄架底下顿时鸡飞狗跳。处理完几个熊孩子之间的官司,连哄带吓的把他们弄去睡觉,李天佑和蔡全无才继续商议。
“天佑,有个事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您说就是。”
“咱店后头的院子要卖了,你看要不要买下来?”
买院子?看李天佑一脸疑惑,蔡全无开始耐心给他解释。
蔡全无蘸着酒水在石桌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四方块:“那是一乾门四合院,您瞧,正门朝北在这儿......”手指头戳着葡萄架下的青砖,“三进院子的面积就盖了五间能住人的房,其他地方都是原来的马厩棚子和卸货的场院。”酒渍在月光下泛着银光,活像张发潮的地契。
“老金掌柜那会儿阔气啊。”他捏了粒花生扔进嘴里,“厢房码的全是东北来的高粱,西边马厩能拴八匹骡子。就那年闹霍乱,运粮的伙计在二道门染了病,这才把连着店里的月亮门封了。”
李天佑摩挲着酒盅沿上的豁口:“眼下这光景,卖家要多少现大洋?”话音未落,蔡全无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益世报》,房产广告栏用红笔圈着块豆腐干大小的告示:“要价六百八十块现大洋,说是急等钱往香港汇丰银行汇钱。”
“嚯,倒是挺敢开价。”李天佑用筷子尖在酒渍地图上划拉,“您估么着算算,修缮一下大概还要多少钱?”突然顿住筷子,“马厩那是不是还有一口能用的井?”
“是,井台让爬山虎糊严实了,辘轳把倒是铜铸的,咱后院的井改冰窖了,要是买下这个院子,往后用水也更方便些。”蔡全无把花生壳摆成仓库阵型,“前日有人去看房,我跟着瞅了一眼,瞧见南墙根堆着二十几个美孚煤油桶,说是沦陷那会儿存的柴油。”
一阵风吹来,葡萄架忽然沙沙响,李天佑转头压低嗓子:“那咱明天去看看再说。”
那个院子原本就是粮店的后院,粮店生意好那阵,老金掌柜买下了店后面一个破败的三进院子,改了个朝北开门的乾门四合院。说是四合院倒也不算,之前都是当库房和运粮的场院用的,老大一片地没有几间房,除了马厩和杂物棚子,能住人的也就三间正房和两间厢房。
粮食生意不好做的时候,金掌柜就把那院子卖了周转,可偏偏那院子挺大,房却没几间。买家原也买来做库房的,可出了岔子,买卖没成,也想着再卖出去,就找到了蔡全无这里。
蔡全无觉得店里的后院太小了,往后进货收货的也不能老从店里正门走,影响生意,就想着把原本属于店里的院子买回来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