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海风裹挟着咸腥味扑面而来,李长风站在琼州港的了望台上,望着码头上蚂蚁般忙碌的役夫。二十艘福船整齐排列,麻袋垒成的粮山在暮色中泛着灰白的光。
\"将军,暹罗的稻米已经全部装船。\"副将陈平递来清单,甲叶碰撞声惊起桅杆上的海鸥,\"安南那边传来消息,最后两万石糙米明日卯时就能到港。\"
李长风接过竹简,指尖摩挲着\"二十万石\"的墨迹。半年来他走遍南洋,用丝绸换稻米,用火铳换木薯,甚至扮作海盗劫掠红毛番的商船。想到京城外饿殍遍野的景象,他攥紧腰间绣春刀的刀柄,关节泛白。
\"让水手们三更造饭,五更启航。\"他转身时瞥见港外礁石间有黑影闪动,那是锦衣卫的探子。
海浪拍打船舷的声响持续了三十个昼夜。当顺天府灰蒙蒙的城墙映入眼帘时,李长风看见运河两岸跪满了衣衫褴褛的灾民。他们凹陷的眼窝里燃起微弱的光,像秋夜里的萤火虫。
文华殿的蟠龙藻井在晨曦中泛着金辉。李长风跪在冰凉的青砖上,听见自己铠甲上的露珠滴落的声音。崇祯皇帝疾步从丹墀走下,明黄龙袍扫过他的护心镜。
\"爱卿快起!\"年轻天子的手在颤抖,李长风抬头时看见他眼角细密的纹路,\"这二十万石粮,能救百万生灵啊。\"王承恩捧来朱漆木盘,猩红绸布上躺着蟒袍玉带,金线绣的海浪纹中藏着四爪飞鱼。
百官队列中传来窸窣响动。李长风谢恩时瞥见户部侍郎郑元化的冷笑,还有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化淳意味深长的眼神。那种眼神他见过,在安南海盗举着火把逼近货船时,在占城王宫谈判桌上对方突然掀翻茶盏时。
三个月后,身兼锦衣卫千户的李长风在保定府西郊的官道上勒住缰绳。本该设立粥厂的地方只有几根焦黑的木桩,泥土里混着发霉的谷壳。几个瘦成骷髅的妇人正在刨树根,看见官军过来,慌慌张张将怀中的襁褓往身后藏。
\"去岁腊月拨来的赈济粮呢?\"李长风踹开知府衙门的大门时,赵文康正在后堂听曲。戏子尖细的嗓音戛然而止,琵琶弦\"铮\"地崩断。
知府油光满面的脸瞬间惨白:\"下官...下官都按章程发放了...\"话音未落,陈平已将账册拍在案上。墨迹簇新的册页里,粳米变成了麸糠,二十万石缩水成三万。李长风抽出绣春刀,刀尖挑起赵文康腰间玉佩——羊脂白玉雕的送子观音,足够买下整个米铺。
深夜的驿馆弥漫着血腥味。李长风正在擦拭皇上给的尚方宝剑,忽听瓦片轻响。他翻身滚到床下时,三支弩箭已钉入枕中。陈平带人追出三里,只在芦苇荡里找到具尸体,牙槽里藏着毒囊,右手虎口有拉弓的老茧。
\"将军请看。\"亲兵递上半截烧焦的信纸,残存字迹依稀可辨:\"...张家口...范永斗...大汗...\"李长风瞳孔骤缩。范永斗是晋商首脑,而\"大汗\"只能是关外的皇太极。月光透过窗棂,在\"每石抽三分利\"的字样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次日凌晨,二十轻骑冲破居庸关的晨雾。李长风伏在马背上,耳边呼啸的风声中夹杂着灾民易子而食的呜咽,混杂着赵文康玉佩的脆响。当他在张家口外山谷看见连绵的粮车时,终于明白为何京畿始终饿殍载道——麻袋上\"户部赈济\"的朱印正在晨光中渗血,车辙朝着大境门的方向延伸。
\"圣上,臣有本奏!\"李长风闯进乾清宫时,崇祯正在批阅辽东军报。他摔在地上的证据里滚出几粒稻米,金灿灿的,和蟒袍上的绣线同色。
年轻皇帝的目光扫过晋商账簿,掠过边军守将的画押,最后停在司礼监的批红条陈上。李长风看见天子额角青筋暴起,像看到三年前袁崇焕辩解不是他放建奴进京时的模样。
\"朕知道。\"朱由检突然轻笑,笑声在空旷大殿里回旋,\"范永斗去年给内帑进献了八十万两辽饷。\"他拾起一粒米,端详着上面细小的虫洞,\"李卿可知,昨日他范家送了十匹汗血宝马到宣府?\"
“可他范家也把赈灾用的大米卖给了大金国!”李长风说话掷地有声。
乾清宫的铜鹤香炉吐出袅袅青烟,李长风看着飘散的烟迹在御案前断成三截。崇祯指尖摩挲着晋商账簿上的烫金云纹,忽然抓起砚台砸向蟠龙柱,飞溅的墨汁在《皇明祖训》屏风上晕开大片污渍。
\"朕要诛他们九族!\"天子嘶吼声惊得殿外侍卫甲胄作响,却在瞥见李长风腰间蟒纹玉带时骤然收声。那玉带本应赐给阁臣,此刻却勒在武夫的战袍上。
李长风单膝点地,战靴碾碎了两粒金黄的稻米:\"那些人,臣实在信不过,请陛下准臣自设粥厂。\"他解下绣春刀横捧过顶,刀鞘上还沾着张家口山谷的草籽,\"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若有半粒米...\"
\"准了。\"崇祯打断他的誓言,枯瘦的手指划过辽东地图,\"听说你前日斩了保定府三十七个胥吏?\"窗棂透进的光束里浮尘翻滚,皇帝的声音突然变得轻柔:\"永安公主前日来信,说琼州产的珍珠比崇明岛的圆润。\"
李长风后背渗出冷汗。三年前皇帝将妹妹下嫁时,他曾在洞房夜割破手掌立誓不要子嗣。此刻金砖地面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京郊流民十余万,若生变故恐伤社稷根基。海南瘴疠之地,正需...\"
\"也准了。\"朱由检抽出发间玉簪挑亮灯芯,火光在眼窝投下深潭,\"但需用你水师运粮船队,三月内徙民五万。\"簪头镶嵌的东珠泛着冷光,李长风突然想起那些在占城被自己沉海的走私商船。
更漏声穿过重重帷幔,王承恩捧着药盏候在珠帘外。皇帝忽然咳嗽起来,染血的帕子擦过李长风呈上的流民名册:\"李卿可知,昨日御史台上了七道折子?\"他蘸着药汁在案上画圈,\"都说定远伯在琼州私造战船,蓄僮仆过万。\"
\"臣...\"
\"该要个孩子了。\"朱由检将带血的帕子塞进他掌心,冰凉的指尖按在驸马金印的虎钮上,\"明年端阳若再无喜讯,朕便送二十个宫女去琼州。\"窗外惊起寒鸦,扑棱棱撞碎满地月光。
**三个月后 天津卫码头**
咸腥海风裹着流民的呜咽,五艘福船吃水极深。陈平望着正在登船的枯瘦人群,低声提醒:\"将军,里头混着三十多个白莲教的人。\"
\"无妨。\"李长风攥紧永安公主寄来的家书,信上说皇帝新纳的选侍有孕了,\"到琼州后全送去开五指山的矿道。\"他突然眯起眼睛——人群里有道窈窕身影,虽然粗布麻衣,发间却闪过金丝楠木簪的光泽。
**河南 彰德府**
枯槐树上吊着的铜锣在风中摇晃,李长风用刀柄敲出沉闷的响声。饿得浮肿的灾民们从残破的窝棚里爬出来,看见粥棚前竖着丈高的木牌——\"食此粥者,需持路引往东\"。
一直往东,才有活路。李长风的大福船都等在天津,这些流民一到,立刻拉走!
\"伯爷,卫辉府流民冲破官仓了!\"斥候滚鞍下马时,李长风正盯着粥锅里翻腾的观音土。昨夜开封知府送来十车霉米,被他当场斩了押粮官,血水渗进写着\"皇恩浩荡\"的旌旗。
三日后,潼关外的黄尘遮蔽了日头。陕西流民像潮水般涌向粥棚,李长风麾下的长枪兵列阵。突然有老妇哭嚎着撞向粮车,麻袋破裂时滚出的不是米粒,而是裹着谷壳的河泥。
\"斩。\"李长风闭眼听着刀锋入肉的声音。陈平凑近低语:\"延绥镇派兵来了,说我们煽动民变。\"他抛去染血的路引,纸上盖着定远伯金印:\"让他们看看,是谁在山西代王府地窖起出三万石新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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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隶 河间府**
暴雨冲刷着官道上的车辙印,二十辆囚车正驶向天津卫。车里锁着七个知县、十三个卫所千户,还有从山西抓来的晋商账房。李长风的白马踏过水洼,马鞍旁挂着串翡翠朝珠——那是保定知府赵文康咽气前吐出来的。
\"伯爷,北直隶的流民都聚在静海县了。\"斥候的声音被雷声劈碎,\"但天津兵备道封了漕运码头,说要查通虏...\"话音未落,李长风已纵马冲进雨幕,猩红披风在闪电中如招魂幡般翻卷。
天津卫城楼上,兵备道周延儒看着黑压压的流民队伍,指尖捏着曹化淳的密信。突然寒光闪过,绣春刀已架在他脖颈,李长风铠甲上雨水混着血水滴落:\"周大人可知,海南水师的炮船离大沽口还有三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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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卫码头**
咸腥海风裹着尸臭,五万流民像沙丁鱼般挤在栈桥上。陈平挥刀砍断缆绳时,突然有个书生模样的青年高喊:\"这是要把我们卖到南洋做猪仔!\"人群顿时骚动,十几个身影突然亮出短刀。
\"是闻香教的妖人!\"亲兵惊呼未落,李长风已挽弓搭箭。三棱箭簇穿透书生的喉结,将其钉在\"皇明漕运\"的石碑上。混乱中,他瞥见那个戴楠木簪的女子正抱着孩童登船,绣鞋上沾着可疑的暗红色。
子夜时分,最后一批流民装船完毕。李长风站在楼船甲板上,望着漆黑的海面。陈平捧来密报:\"琼州来讯,说在流民里发现会种番薯的闽人、懂冶铁的晋中匠户,还有...\"他压低声音:\"几个红毛番的传教士。\"
\"告诉海南卫,三个月内开垦十万亩荒地。\"李长风扯下披风,露出内衬上永安公主绣的并蒂莲。他忽然想起离京前夜,太医院送来助孕汤药里漂浮的朱砂。
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落。船舱底层突然传来尖叫,当亲兵拖出浑身溃烂的尸体时,李长风瞳孔骤缩——那人脖颈的刺青,分明是建州女真的海东青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