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建奴退走了,带着抢来的粮食、布匹、金银,和数万被掳走的百姓。留下的,只有焦黑的田野、焚毁的村落,和遍地无人掩埋的尸骸。
北风呼啸,卷起地上的灰烬,像一场黑色的雪,飘荡在曾经繁华的华北平原上。
荒村
保定府以南三十里,有个叫杨树屯的村子。
村子里没有活人了。
茅草屋的残垣断壁间,几只野狗在啃食一具冻僵的尸体。那是个老汉,身上的棉袄被扒走了,只剩下单薄的里衣,胸口一个血窟窿,显然是建奴的箭矢留下的。
村口的井台上,趴着一个女人,上半身栽在井里,下半身僵直地翘着。她是投井自尽的,或许是怕被掳走,又或许是不愿再活在这地狱里。
村中央的祠堂被烧得只剩几根焦黑的木梁,祖宗牌位散落一地,被马蹄踏得粉碎。
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衣衫褴褛,赤着脚,在废墟间翻找着。
他叫二狗,是这村子里唯一的活人了。
三天前,建奴冲进村子时,他爹把他塞进了地窖,自己提着柴刀冲了出去,再也没回来。
二狗从灰堆里扒出半块烤焦的饼子,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噎得直咳嗽。他不敢哭,哭也没用,哭也不会有人来帮他。
远处传来乌鸦的叫声,黑压压的一片,落在村外的乱葬岗上。那里埋着——不,只是草草扔着——上百具尸体,有村民的,也有建奴的。
二狗知道,他得走了,留在这里,不是饿死,就是被野狼叼走。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他养他的村子,攥紧从灰堆里翻出的一把生锈的镰刀,朝着东方走去。
他不知道东方有什么,他只知道,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官道
从京师到真定府的官道上,原本车马如龙,商旅不绝。
如今,只剩下零星几个逃荒的流民,佝偻着身子,像游魂一样缓慢前行。
路边倒毙的尸骨无人收殓,被野狗啃得七零八落。
一队明军骑兵疾驰而过,马蹄溅起的泥水甩在流民身上,没人敢躲,也没人敢骂。
“听说朝廷要加征辽饷了……”一个老汉低声说道。
“还征?”旁边的妇人声音嘶哑,“家里的粮食都被建奴抢光了,哪还有银子交饷?”
“不交?不交就抓你去充军!”老汉苦笑,“反正都是个死。”
远处,几个衙役正挨家挨户催税,踹开摇摇欲坠的院门,把躲在家里的百姓拖出来,逼他们交钱。
交不出的,就被绑了,像牲口一样拉去抵税。
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少年被拖出来,他娘哭喊着扑上去,被衙役一脚踹倒。
“娘!娘!”少年挣扎着,声音凄厉。
没人敢管。
官道旁的枯树上,挂着一具尸体,脖子上挂着木牌——“抗税者,斩”。
风吹过,尸体轻轻摇晃,像在无声地嘲笑这世道。
县城
真定府城外,原本热闹的集市,如今一片死寂。
几个乞丐蜷缩在墙角,面前摆着破碗,碗里空空如也。
粮铺的门板紧闭,上面贴着官府的告示——“粮价每石五两”。
五两银子一石米,寻常百姓一年的收入,也买不起两石。
“求求您,行行好,给口吃的吧……”一个妇人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跪在粮铺门口。
铺子里的伙计透过门缝看了一眼,不耐烦地挥手:“滚远点!没钱买粮就等死!”
妇人不走,只是不停地磕头,额头磕出了血。
终于,铺子里扔出半块发霉的饼子。
妇人如获至宝,抓起饼子,掰碎了往孩子嘴里塞。
孩子已经咽不下东西了。
傍晚,城外的乱葬岗又多了一具小小的尸体。
荒野
夜幕降临,荒野上飘着绿莹莹的鬼火。
那是饿死的流民,尸骨未寒,磷火自燃。
远处,有狼嚎声传来,此起彼伏。
一群流民围坐在微弱的篝火旁,沉默不语。
火堆上架着一口破锅,锅里煮着树皮和草根。
“听说东边有活路……”一个汉子低声说。
“东边?”另一个人冷笑,“东边也在加税,去了也是死。”
“那怎么办?等死吗?”
没人回答。
篝火渐渐熄灭,荒野重归黑暗。
崇祯八年的华北,没有希望,只有绝望。
建奴走了,但苦难没有结束。
朝廷的税吏比建奴的刀更狠,饥饿比箭矢更致命。
百姓们像野草一样,被践踏,被焚烧,却又顽强地活着。
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他们也要活下去。
因为除了活着,他们一无所有。
崇祯八年,冬月初一,紫禁城,皇极殿。
天还没亮,殿外寒风刺骨,殿内却压抑得让人窒息。
崇祯皇帝坐在龙椅上,面色铁青,手指死死扣着扶手,指甲几乎要嵌入金漆木纹之中。他的目光扫过殿内文武百官,每一个被他盯上的人,都不自觉地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御案上,摆着一份奏报——《建奴入寇劫掠疏》。
上面详细记载了此次建奴入关的暴行:建奴破城七座,屠村千余,掳走百姓十万有余,劫掠金银粮秣无算。
而更让崇祯愤怒的是,直到建奴满载而归,边关守军竟无一人敢追击!
“砰!”
崇祯猛地一拍御案,震得茶盏翻倒,茶水泼洒在奏疏上,墨迹晕染,仿佛血泪。
“废物!全是废物!”
他的声音嘶哑,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滔天的怒意。
“朕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你们呢?建奴来了,你们躲在城里!建奴走了,你们连追都不敢追!”
殿内鸦雀无声,只有崇祯的怒斥回荡。
兵部尚书张凤翼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陛下……臣……臣罪该万死……”
“万死?”崇祯冷笑,“你一条贱命,死一万次,能换回被掳走的百姓吗?能换回被焚毁的村庄吗?!”
他猛地站起身,抓起案上的奏疏,狠狠砸向张凤翼。
“啪!”
奏疏砸在张凤翼的官帽上,纸张散落一地。
“朕登基九年!八年!年年剿饷、辽饷、练饷,银子花了无数,可你们给朕的是什么?!”
“是建奴年年入寇!是流寇越剿越多!是百姓易子而食!”
崇祯的声音越来越高,到最后几乎是在咆哮。
“朕的天下,怎么就养了你们这群酒囊饭袋?!”
殿内众臣噤若寒蝉,无人敢言。
内阁首辅温体仁硬着头皮出列,颤声道:“陛下息怒……此次建奴入寇,实乃边关将领懈怠……”
“懈怠?”崇祯怒极反笑,“朕看不是懈怠,是通敌!”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通敌?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崇祯冷冷扫视群臣,声音低沉得可怕。
“朕已下诏,此次失职将领,一律问斩!家产抄没,妻女发配!”
“至于你们——”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满朝文武。
“若再让朕知道,有人贪墨军饷、玩忽职守,朕绝不轻饶!”
“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