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清依靠在床边,面色惨淡如金纸。
见到秦过来,只轻轻笑了一下。
秦过只遣退了还在哭的梅绿。
“君父,”秦过三步并两步地走上前去,小黑龙马上打开扫描功能,刷刷扫描。
【外伤不严重,心绪不宁,郁结于心】
小黑龙盘成一圈乖巧地蹭蹭漂亮君父的脸蛋:【呜呜,君父贴贴。】
“过儿,你从小听话,是君父连累你。”他摸摸秦过的脸,笑容勉强,又道:“今日胡美人与我说……姜珏杀了那沈世子,若此事为真,此人狠厉果决,恐不是良配……”
“君父!”秦过握着魏清的手,看着他仓皇脆弱的神色,认真道:“阿岫是我的妻,我与他拜过天地,今后我将与他生死不离。”
魏清皱着眉头:“他心性乖觉、工于心计。今日梅红被他谴来……已经赴死……我知道你心性好,且热爱他,只是此人太过薄凉,君父只怕你吃尽苦楚……”
若是平日,他不会说的。
只是惠帝的那句“失德”,几乎要断绝他的生机了。
太子怎么能有一位失德的君父呢?
他已经存有死志,故而不管不顾,只想着要说明白。
“君父,若孩儿身陷囹圄,您是期望孩儿如待宰羔羊,手无缚鸡之力地等待命运,还是想要孩儿手握尖刀奋起反击?”
魏清痛声道:“你有君父,我哪怕是死也不会让你身陷囹圄!!”
“阿岫已经没有君父了。”
魏清只觉得目眩,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嘴唇。
秦过依旧握着魏清的手,一字一句道:“阿岫的君父一死,他过的是什么日子您难道不知么?世家尚且如此,皇家又当如何?”
“君父,你我已经身陷囹圄,再一步就要万劫不复了!难道您真的以为您死能换我的前程?而孩儿当真能名正言顺要这前程么?君父!您爱子十余年?难道不知真心爱护亲子是如何模样?您当真还要用死来让孩儿内疚余生吗?”
最后,秦过告诉他:“君父,兰语与梅绿,都是父皇的人。”
魏清好似脱了力,半阖的眼睫,将那一滴没落完的泪落下了。
他如同谪仙一样的容颜在这一瞬间决裂出耀眼的炫目,仿佛将要凋谢的花绽放的最后一刻。因为盛放之后就要枯萎了,所以美的有一种惨烈的生动。
在金玉笼中,他待了整整三十七年。
他怎么信呢?
日日相伴,同床共枕,那些温柔缱绻,与众不同,难道真的是假的吗?
但如果是真的,怎么就走到这一步?走到这样境地?
梅绿是惠帝的人,那么胡美人的一切惠帝都应该知道,也知道他有多么多么的无力与无辜。
他要如何呢?
多年来,皇后病弱,他一直执掌中馈,尽心尽力。他爱他的帝王,也以为他的帝王深爱他。
所以他照拂帝王的孩子,压抑着酸涩,哪怕再不喜他的那些妃嫔,依旧一视同仁。面对病重的皇后,他从来不苛待。面对太后的责罚,他尽心尽力,从不叫苦让他为难。
他甚至以为有情饮水饱,以为他是幸运的。
可是到头来,所有的构陷与污蔑一同来临的时候,他恍然惊醒,他的宠爱,他的族亲,他的孩子,都快要泯灭在他爱了二十年的爱人的一念之间了。
帝王垂爱之中,他和他的所有,已经没有半分生机了。
多可怕啊。
帝王心。
“我要如何呢?过儿?我要如何做?”他无措的就像冲破金玉笼的一只鸟儿,蓦然回首,发现天地是这样宽广,而他又如此迷茫:“我除了死去,还能为你做什么呢?我儿?”
他被皇帝一句“失德”评判,若是不死,秦过要如何顶着这“失德”的君父行走世间?他是储君啊!他怎么能成为秦过的污点?
“您还可以为我活。”秦过说,“君父,为孩儿再活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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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殿中,姜珍吓得瑟瑟发抖,躲在姜瑾背后,抓着姜瑾的袖子。
姜瑾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略站在姜珍身前,替她挡住周围人的视线。
暗淡的灯火处,姜瑾也有些紧张,手脚冰凉。
公主府的两位已经被接回去了,一些王公贵戚也各自归去。
姜珏派的人只会盯着他们,他们不是跟着太子妃来的,姜珏的手牌没有资格在此刻护送他们出宫。
他们二人,没有人在意,也无人顾及,跟被审问的宫人一起。两人只能安静地等待。
不停的有宫人被人拖下去审问,哭喊声、求饶声不绝于耳。
一道视线从上首探来,姜瑾下意识地回望,就见上首处的昭王远远朝他看来。
站在暗处,灯火葳蕤之间,姜瑾面皮白净,未覆面,一颗朱砂痣红的惊心动魄。遥遥相望,他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像人间仙子,绚丽得刺目。
那道目光有如实质,姜瑾垂下脸,拉着姜珍再往偏僻处躲了躲,低垂下脸庞,不敢动作。
公主府的计谋,太过阴毒。姜瑾只不过窥探一二,都知道今夜的魏清已经没有退路。
他只知道秦碧瑶今夜会用胡美人的孩子构陷魏清,却不知胡美人只是一颗弃子了,真正的杀招在李皇后的中毒。
可惜的是,姜珏太过于敏锐了。
他甚至在看到姜瑾和姜珍的那一刻,就已经反应过来,这是公主府让人引开他的手段——毕竟姜瑾和姜珍这两个人的身份地位,是远远不够入太后的眼的,一旦姜瑾姜珍作为姜家人被带进来,第一个作用就是把姜珏从魏清身边支开。
若是姜瑾没猜错,魏清的宫中,一定有栽赃嫁祸的毒药。
从太后大殿到魏清的宫中,以梅红的脚力,只需要一刻钟。姜珏察觉到的瞬间,马上以棋子为引,指示梅红回宫,争取了最关键的时间。
找到毒药、销毁毒药。
而梅红是忠心耿耿的,唯有一死,才能证明魏清是清白的。
至于秦过,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太子殿下从哪里准备的相同的毒药……又是怎么将兰语毒杀,这一切都未可知了……
心思千回百转,姜瑾不敢露头,只能死死拉着姜珍,二人就像两只幼鸟,第一次直面皇权的诡谲和杀机。
但是姜瑾却突兀地、突兀地在心里燃起了一把火。
这把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隐约沸腾,在这名利场中,他透过姜珏揭露给他的一丝帷幕,窥探到了一条全新的道路。
——是女子哥儿又有什么关系?
他在其中,旁人把他们当成物件挑选、当成宠物规训、当成繁衍的工具来作践。
都没有关系。
只要他足够坚定,手上的针线可以做武器,身体是武器,言语是武器,《尚书》是武器,《女诫》、《内则》也是武器。
太后强势地独断皇帝的婚配大事、长公主借后宫女子弄权多年,甚至连姜珏都已经奋不顾身地投入其中。
这场游戏从来不止是男子主导的,他姜瑾也应该有一席之地。
这样的野心甚至超过了恐惧,在一片听到更漏声响的寂静之中,时隔多年,姜珏带给他震耳欲聋的回响依旧响彻在他耳边。
姜珏可以,那他姜瑾也可以。
他甚至兴奋的发抖。
在这个时候,他察觉到有人走近,略一抬眼,他眼中的那一丝夺目的光彩还没收回去,就看到秦源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秦源的视线一瞬不瞬,实在是姜瑾太漂亮了,那眼神带刺,璀璨夺目。尤其是眉心一枚殷红的朱砂,如血染一样鲜妍。
他轻声问:“可是姜家的二哥儿……与妹妹?”
姜瑾略微颔首行礼:“见过昭王殿下,正是我与小妹。”
姜珍也乖乖的随他在身后行礼问安。
“你莫怕,我这便差人送你回去。”说着,秦源又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好似想认真看看他的模样,却被警惕的姜瑾拉着姜珍往后躲了一步。
这宫中人多眼杂,但凡昭王要做些什么,他的一生怕是要毁了。
他不能赌一个上位者的心思。
他不是姜珏,他是姜瑾。
他不信爱情,也不信男人的一切。
他警惕,那双闪烁着寒光的眼眸定定地盯着秦源。
秦源心都漏了一拍,觉得整个人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半响只道:“我……没有恶意,我让女官送你们回去可好?”
说着唤来侍从,吩咐人送姜瑾和姜珍归家。
直到那女官来了,姜瑾才放松神色,松开了袖子里一直攥着的匕首。稍稍行礼,拉着姜珍,头也不回地跟着女官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