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朗的短信在屏幕上闪烁:\"巴黎展三天后开幕,机票已订好。\"
我轻轻挪开阮清靠在我肩头的脑袋,她皱了皱眉,但没有醒来。晨光透过阁楼的天窗,在她脸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我小心地站起身,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这才意识到我们在地板上坐了整夜。
叶蓁的画作散落一地。我蹲下来整理,发现最下面压着个牛皮纸信封,封口处已经泛黄开裂。里面是一叠乐谱,首页写着《给未出世的孩子》,落款\"叶蓁1995.5\"。
\"这是...\"阮清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她跪坐到我身边,身上还带着睡意,头发乱蓬蓬的。\"妈妈...不,林媛从没提过这个。\"
\"她可能也不知道。\"我翻到最后一页,乐谱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像是被迫中断。\"看日期是你出生前一个月。\"
阮清接过乐谱,手指轻轻抚过那些音符:\"她会作曲?\"
\"应该也会演奏。\"我指向墙角的小提琴盒,\"刚才发现的。\"
阮清几乎是扑向那个黑色琴盒。打开时,一股松香和陈旧木材的气味弥漫开来。琴身比普通小提琴略小,侧面刻着\"叶蓁1994\"的字样。令人惊讶的是,四根琴弦全部断裂,却被人精心保存着。
\"为什么断弦还要留着?\"阮清不解地问。
我拿起一根断弦对着光看:\"可能对她有特殊意义。\"翻到琴盒夹层,一张照片滑落出来——十七岁的叶蓁站在舞台上,怀里抱着这把琴,笑容明亮得刺眼。照片背面写着:\"市青少年音乐比赛一等奖\"。
阮清突然倒吸一口气:\"你看她的手腕!\"
在叶蓁持弓的右手腕内侧,有个小小的纹身——不是星星,而是一个音符。我猛地想起少管所档案里叶蓁的死因记录:\"割腕自杀\"。
\"她是在演奏时...\"阮清的声音哽住了。
我合上琴盒,不想再看。晨光此刻变得残忍,照得那些尘封的往事无处遁形。阮清却固执地翻找着,从琴盒暗袋里又抽出一张纸条,上面是稚嫩的笔迹:
\"妈妈,我会照顾好妹妹。—欢欢\"
纸条从我指间滑落。欢欢?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昵称。阮清拾起纸条,突然瞪大眼睛:\"这不是你的字迹!\"
\"当然不是。\"
\"但署名是欢欢...\"她翻到背面,发现一行小字:\"给小星星的承诺\"。
我们面面相觑。小星星?阮清下意识摸向自己锁骨上的星星纹身,那是她十八岁生日时刻的,说是为了纪念林媛带她看的第一场流星雨。
\"也许...\"我艰难地开口,\"叶蓁不止一个孩子。\"
阮清脸色刷地变白。她抓起手机拨通老杨的电话:\"少管所'北极星计划'的档案,确定只有我一个婴儿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查查原始记录...\"
等待的十分钟像十年那么长。阮清神经质地摆弄着断掉的琴弦,把它们绕在手指上又松开。我则反复查看那张\"欢欢\"的纸条,试图从歪扭的字迹中找出更多线索。
\"找到了!\"老杨的声音突然炸响,\"原始登记表上有两个女婴!另一个编号039,出生日期比阮清早三天,领养记录显示...\"
\"显示什么?\"阮清急问。
\"被法国籍夫妇领养,1995年12月离境。\"老杨停顿一下,\"奇怪的是,这个婴儿的生母栏空白,生父栏也是037号。\"
电话从我手中滑落。阮清呆立原地,嘴唇颤抖着:\"所以...你可能有另一个女儿?\"
\"不可能!\"我声音大得吓人,\"叶蓁怀孕时我才十五岁!而且时间对不上...\"
\"除非是双胞胎。\"阮清轻声说,\"叶蓁生了双胞胎,但只登记了一个。\"
这个推测让阁楼陷入死寂。阳光此刻变得刺眼,照在那些画作上,仿佛要把十五年前的秘密全部晒出来。我机械地收拾着叶蓁的画,突然在一幅未完成的作品背面发现一行字:
\"给我的两个孩子\"
画中是育婴室的窗台,阳光里隐约可见两个襁褓的轮廓。
\"看这个。\"我声音发紧。阮清凑过来,倒吸一口凉气。我们像两个侦探,拼凑着别人的人生谜题。
\"得找到039号。\"阮清突然说,\"如果她真是...\"
\"即使找到,又能怎样?\"我打断她,\"告诉她我是她生物学父亲?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少管所少年犯?\"
阮清被我的爆发震住了。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握住我的手。那只手冰凉得不似活人。
\"对不起。\"我抹了把脸,\"巴黎展的事...\"
\"我们得去。\"她坚定地说,\"杜朗已经安排好了。\"
\"我们?\"
\"当然。\"她直视我的眼睛,\"不管发生什么,我们共同面对。这是约定。\"
我望向她锁骨上的星星纹身,想起纸条上的\"小星星\"。命运像个恶劣的剧作家,把最荒诞的情节强加给我们。但此刻,在这个充满回忆的阁楼里,我竟感到一丝诡异的平静。
\"好。\"我点头,\"一起去。\"
离开老宅前,阮清突然说:\"等等。\"她跑回阁楼,片刻后拿着那把断弦的小提琴下来:\"带上这个。\"
\"为什么?\"
\"直觉。\"她抚过琴身上叶蓁的名字,\"也许巴黎会告诉我们更多。\"
机场的喧嚣让人恍惚。杜朗在登机口等我们,看到阮清时明显松了口气:\"太好了,你们一起来了。\"
\"展品都准备好了?\"我问。
\"完美无缺。\"杜朗微笑,目光却在我们之间游移,\"你们...还好吗?\"
阮清抢在我前面回答:\"很好。谢谢关心。\"
飞机起飞时,阮清靠窗坐着,一直望着云层。我则翻看叶蓁的乐谱,试图在脑海中还原这段旋律。奇怪的是,尽管我不懂音乐,那些音符却仿佛自带声音,在我心里奏响。
\"欢喜。\"阮清突然说,\"你看。\"
她指向舷窗外。我们正飞越一片雷雨区,下方乌云密布,但云层之上却是璀璨星空。一颗流星划过天际,转瞬即逝。
\"许愿了吗?\"我轻声问。
她摇头:\"愿望太多了,不知道该选哪个。\"
空姐送来餐食,我们都没动。杜朗在前排座位回头看了几次,最终忍不住过来:\"巴黎那边安排了个小型记者会...\"
\"取消。\"我和阮清同时说。
杜朗愣住了:\"但这是很好的曝光机会...\"
\"取消。\"我重复,\"或者你去。\"
他悻悻地回到座位。阮清悄悄握住我的手:\"紧张?\"
\"嗯。\"我老实承认,\"不仅是展览...还有可能找到...\"
\"039号。\"她接上我的话,\"我已经让马克帮忙查了。法国那边的领养记录应该也有存档。\"
我握紧她的手:\"如果真找到她...我们该说什么?\"
\"真相。\"阮清毫不犹豫,\"就像你对我做的那样。\"
飞机降落在戴高乐机场时,巴黎正下着小雨。杜朗安排的接机车直接把我们送到酒店,一路上他滔滔不绝地介绍展览安排,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酒店房间比想象中小,窗户正对蒙马特高地。阮清放下行李就扑到窗前:\"看!圣心大教堂!\"
我站到她身后,远处的白色教堂在雨中若隐若现。这个场景莫名熟悉,像是某幅画中的景象。翻找记忆,才想起是叶蓁的一幅作品——画中正是雨中的巴黎,只是角度略有不同。
\"她来过这里。\"我脱口而出。
\"谁?\"阮清转身,随即明白过来,\"叶蓁?\"
\"看这个。\"我从包里拿出那幅画,\"日期是1994年,她死前一年。\"
阮清仔细查看画面:\"这是...留学吗?\"
\"可能是交流生。\"我回忆档案内容,\"叶蓁是美院附中的,也许学校组织过欧洲游学。\"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击中我:如果叶蓁来过巴黎,那么039号被法国夫妇领养...会不会是刻意安排?
阮清仿佛读懂了我的心事:\"你怀疑叶蓁认识那对法国夫妇?\"
\"也许不只是认识...\"
我们同时看向那把断弦的小提琴。琴身上\"叶蓁1994\"的字迹在巴黎的雨声中显得格外鲜活。
杜朗的敲门声打断了思绪:\"开幕式彩排一小时后开始!\"
卢浮宫侧厅的临时展区灯火通明。我们的《星空》系列被安排在中央位置,四周是其他亚洲新锐艺术家的作品。令我惊讶的是,策展人特意在入口处设置了一个\"创作历程\"区,展出了我少管所时期的素描本复印件。
\"这...\"我转向杜朗。
\"观众需要了解艺术家的全部。\"他理直气壮,\"苦难也是创作的一部分。\"
阮清冷笑一声:\"消费苦难?\"
\"不,是展现重生。\"杜朗指着展板上的文字,\"看,'从037号到艺术家',多励志!\"
我胃部一阵绞痛。那些被公开的私密画作,那些被展览的创伤记忆,现在成了供人评说的艺术商品。最讽刺的是,素描本最后一页被放大展示——那是我十五岁时画的星空,角落里写着\"给小星星\"。
\"得撤下这一页。\"我对杜朗说。
\"为什么?这是最动人的部分!\"他抗议,\"观众会想知道'小星星'是谁...\"
\"撤下。\"阮清突然厉声道,\"否则我们退出展览。\"
杜朗被她的气势吓到,最终妥协。但伤害已经造成——几个提前入场的记者已经拍下了那幅画,正兴奋地讨论着其中的\"浪漫故事\"。
彩排结束后,阮清拉着我逃离现场。巴黎的夜雨停了,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在塞纳河畔,远处埃菲尔铁塔的灯光倒映在水面上,碎成千万颗星星。
\"对不起。\"阮清突然说,\"我不该坚持来巴黎。\"
\"不,你是对的。\"我望向星空,\"有些事情必须面对。\"
河对岸传来小提琴声。我们循声走去,发现是个街头艺人在演奏《玫瑰人生》。阮清浑身一震:\"这是...\"
她从包里拿出叶蓁的乐谱,快速翻到某一页:\"听!这段旋律!\"
琴声与乐谱上的音符神奇地吻合。艺人注意到我们的异常,停下演奏:\"喜欢这曲子?\"
\"您知道作曲者吗?\"阮清急切地问。
\"老民歌了。\"艺人耸肩,\"不过这段变奏很少见,我是跟圣图安市场一个古董商学的。\"
我们立刻要了地址。艺人写在一张节目单背面,还画了简易地图:\"老马塞尔,他收集各种冷门乐谱。\"
回到酒店已是凌晨。阮清趴在床上研究叶蓁的乐谱,我则给马克发邮件询问法国领养记录的事。窗外,巴黎的灯火渐次熄灭,只剩下埃菲尔铁塔还在闪烁。
\"欢喜。\"阮清突然叫我,\"你看这段。\"
她指着乐谱末尾几个小音符,旁边用铅笔标注着\"pour étoile\"(给小星星)。
\"étoile...\"我念出这个法语单词,\"星星?\"
\"也是巴黎的一个地铁站名。\"她打开手机地图,\"就在蒙帕纳斯附近。\"
我们相视一眼,同时想到了039号——那个被法国夫妇领养的\"小星星\"。
第二天一早,我们按艺人给的地址找到圣图安市场的古董店。老马塞尔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戴着一副古董眼镜,店里堆满了乐谱和旧乐器。
\"这段旋律?\"他看过叶蓁的乐谱后,眼睛一亮,\"啊,是那个中国女孩的作品!\"
我和阮清屏住呼吸:\"您认识叶蓁?\"
\"1994年夏天,她常来我店里。\"老马塞尔回忆道,\"琴拉得极好,说是音乐学院交流生。这段曲子她说写给家乡的朋友...\"
\"朋友?\"阮清追问。
\"一个男孩。\"老人推了推眼镜,\"她说男孩有双星星般的眼睛。\"
我胃部一阵抽搐。1994年,我还在少管所,从未见过星空以外的任何风景。
老马塞尔继续翻找:\"她临走前给了我一份完整乐谱,说要出版...后来听说她...\"他突然停住,\"你们是她什么人?\"
\"亲人。\"阮清轻声说。
老人点点头,从柜台下拿出一个泛黄的文件夹:\"这是她留下的全部资料。我一直等着有人来取...\"
文件夹里有叶蓁在巴黎期间的照片、音乐会节目单,还有几张乐谱手稿。最令人震惊的是一封未寄出的信,信封上写着\"étoile\"(小星星),邮戳日期是1995年6月——阮清出生当月。
\"能打开吗?\"阮清声音发抖。
老马塞尔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信纸上是叶蓁工整的字迹:
\"亲爱的小星星: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妈妈可能已经不在了。但请记住,你和妹妹永远是我的骄傲。你们的生父是个善良的男孩,他叫...\"
信在这里戛然而止,后半页被撕掉了。阮清的手剧烈颤抖着:\"她果然生了双胞胎...\"
\"039号。\"我喃喃道,\"她叫小星星?\"
老马塞尔突然拍了下额头:\"等等!étoile...去年有个华裔女孩来问过类似的曲子!说是找亲生母亲!\"
我们同时站起来:\"她叫什么?\"
\"不记得全名...只说她是个小提琴手,在音乐学院教书。\"
马克的邮件就在这时进来。我颤抖着点开:\"法国领养记录查到了!039号现名艾斯特·杜兰德,巴黎高等音乐学院教授,住址...\"
地址就在étoile地铁站附近。
离开古董店时,老马塞尔叫住我们:\"那把琴...能给我看看吗?\"
阮清取出叶蓁的小提琴。老人仔细检查后,指着琴颈处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刻痕:\"果然是同一把!这里有个星星标记,是叶蓁自己刻的。\"
\"琴弦为什么断了?\"我问。
老人神色突然悲伤:\"这是音乐家的传统...当同行去世时,我们会断弦以示哀悼。\"
\"所以叶蓁...\"
\"她去世后,这把琴被人带回巴黎。\"老人轻抚琴身,\"断弦是最后的告别。\"
巴黎的阳光下,那把断弦的小提琴突然变得无比沉重。我们告别老马塞尔,按马克提供的地址来到一栋奥斯曼风格的公寓楼前。
\"就是这里。\"阮清核对门牌号,\"5楼。\"
电梯上升的几十秒里,我的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腔。阮清紧握着小提琴盒,指节发白。
\"如果她不愿见我们呢?\"我突然问。
\"那就把琴留下。\"阮清按下门铃,\"至少让她知道,叶蓁爱她。\"
门开了。站在我们面前的女人约莫二十五六岁,黑色长发,杏仁眼,锁骨上有个小小的星星纹身。看到我们,她明显愣了一下:\"请问...\"
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突然僵住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我看着她那双与我如出一辙的眼睛,知道无需任何解释。
\"欢欢?\"她轻声问,声音里是掩不住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