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弱,但塞纳河的水声比往日更响。我和阮清并肩走在回酒店的路上,伞沿滴落的水珠在我们之间划出透明的界限。她的肩膀偶尔蹭到我的手臂,又很快分开,像两片不敢相碰的云。
\"你冷吗?\"我问。她的嘴唇有些发白。
阮清摇摇头,却打了个喷嚏。我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她没拒绝,只是把脸往围巾里埋得更深。
酒店走廊的地毯吸走了脚步声。她在房门前掏房卡时,硬币从口袋里滚出来,清脆地撞在墙脚。我们同时弯腰去捡,她的头发扫过我的脸颊,带着雨水和橙花洗发水的味道。
\"是里拉硬币。\"她捏着那枚土耳其硬币,\"去年在伊斯坦布尔买的...你说过要带我去看圣索菲亚的落日。\"
我记得。那时我们在视频通话里规划毕业旅行,她兴奋地把硬币抛向镜头,说这是预付的向导费。而现在,硬币躺在她的掌心,像一句未兑现的承诺。
房间里的暖气发出轻微的嗡鸣。阮清坐在窗边,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发光的河流,霓虹灯的光晕在她侧脸投下变幻的色块。
\"艾斯特...\"她突然开口,\"她拉了一整夜的《茨冈狂想曲》。\"
我正拧毛巾的手顿住了。那是叶蓁最爱的曲子。
\"琴弓都快锯断了。\"阮清转过脸,眼眶发红,\"她说这是母亲教她的第一首曲子...就像你教我弹《月光》那样。\"
毛巾从我手中掉落。二十年前,叶蓁在琴房握着我的手指按琴键,她的发梢垂在黑白键上:\"这段要像踩在薄冰上...\"而现在,她的两个女儿隔着时空奏响了同一段旋律。
阮清站起来,梳妆台的镜子映出我们重叠的身影。\"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她扯下脖子上的银链——坠子是半枚小提琴形状的琥珀,\"艾斯特有另外半枚。\"
琥珀里封着一片枫叶的叶脉。我想起叶蓁总爱在琴谱里夹枫叶,说它们的纹路像乐谱。
\"她一直戴着...\"我伸手触碰琥珀,阮清却猛地后退,链子绷直成一条银线。
\"你们都有秘密。\"她的声音在发抖,\"只有我被蒙在鼓里...甚至我的小提琴老师,我最好的朋友,全都在配合这场戏!\"
窗外的雨又大了,雷声像定音鼓的闷响。我该告诉她艾斯特是她同母异父的姐姐?还是坦白叶蓁当年离开时已怀着她?此刻所有真相都像那把琥珀小提琴——拼凑完整的同时就会割伤握紧它的人。
\"阮清。\"我单膝跪在她面前,雨水从我的发梢滴在她膝头,\"你母亲...\"
手机突然震动,艾斯特发来一张照片:泛黄的琴谱扉页上,叶蓁的字迹写着\"给我未出世的小清\"。日期是阮清出生前三个月。
我抬头时,阮清已经看到了屏幕。她的瞳孔剧烈收缩,像被闪光灯照到的小鹿。
\"所以她知道...\"阮清夺过手机,\"知道会有我...\"她的指甲在屏幕留下湿痕,\"那为什么还...\"
敲门声打断了我们。艾斯特站在门外,怀里抱着琴盒,肩头全湿透了。\"我带了热红酒。\"她举起保温壶,却看着阮清,\"还有...妈妈的信。\"
三人围坐在茶几前时,雨滴正巧打在《茨冈狂想曲》的谱面上。艾斯特从琴盒夹层取出信封,火漆印是枫叶形状的。
\"她写了两封。\"艾斯特把较厚的那封推给阮清,\"我这封...最后写着'请把它交给听完你演奏会哭泣的中国女孩'。\"
阮清拆信的手抖得厉害。我看着她读第一行时突然捂住嘴,泪水砸在信纸上晕开蓝色的花。艾斯特悄悄握住她另一只手,这次她没有挣脱。
我退到窗边,让她们被台灯的光晕笼罩。叶蓁的信纸在光下几乎透明,我恍惚看见当年那个总在谱子边缘写小诗的女孩。如今她的字迹跨越二十年,终于同时抚过两个女儿的脸颊。
雨停了。塞纳河上的游船传来隐约的歌声,是《玫瑰人生》。艾斯特突然开始哼唱,阮清慢慢跟着和声,她们的声音像两股终于交汇的溪流。
我轻轻带上门。走廊尽头,晨光已经漫过巴黎的屋顶。
晨光透过纱帘时,阮清正把信纸按原折痕叠好。艾斯特蜷在沙发角睡着了,金发铺开像一扇融化的铜镜,映着阮清反复摩挲火漆印的动作。
\"要听听这个吗?\"我递过咖啡,指了指床头柜上的老式录音机——昨晚艾斯特带来的。阮清按下播放键,磁带嘶嘶空转几秒后,突然响起叶蓁的声音:\"1999年10月12日,小清今天踢了我三下...\"
阮清的咖啡杯在托盘上磕出脆响。录音里的叶蓁正在哼《摇篮曲》,背景有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医生说你有绝对音感...\"磁带里传来纸张翻动声,\"妈妈给你谱了首练习曲,等你长大...\"
艾斯特不知何时醒了,把琴盒里的羊皮纸铺在膝头。那是手抄的《枫叶练习曲》,谱面空白处画满婴儿脚印。
\"她每天录一段。\"艾斯特用琴弓轻点谱面某处,\"直到...\"弓尖停在突然中断的乐章中段,那里有深褐色的晕染。
酒店送来的早餐渐渐凉透。阮清突然抓起琴谱冲进浴室,反锁的门后传来压抑的抽泣。艾斯特把额头抵在磨砂玻璃上,哼起录音里的旋律,音准分毫不差。
我拾起飘落的谱纸,发现背面用铅笔写着:\"给小清和艾斯特:当你们合奏这首曲子时,妈妈会变成你们之间的风。\"
正午的阳光把浴室门框晒出松木香。阮清出来时眼睛肿着,却把湿漉漉的谱子递给艾斯特:\"教我。\"她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就像...你教小时候的我那样。\"
艾斯特的琴弓在弦上悬停良久,最终落在阮清肩上。\"第一个音要像露珠滚下花瓣。\"她引着阮清的手搭上琴颈,\"你听...\"
当两个小提琴声部终于交织时,录音机突然自动翻面,播出一段我们都没听过的内容:\"致打开这盘磁带的人:请带她们去因特拉肯的玫瑰园,我把未完成的乐章埋在了...\"
磁带在此刻绞带,叶蓁最后的话语变成细长的呜咽。阮清和艾斯特同时松开琴弓,空气里飘着松香与未尽的音符。
\"订机票吧。\"阮清擦掉腮边的松香粉末,\"趁玫瑰还没凋谢之前。\"
艾斯特从琴箱暗格取出三张泛黄的车票——1999年瑞士铁路票,终点站用红笔圈着\"Interlaken ost\"。
窗外,塞纳河泛起碎金般的光。我们谁都没提下午飞往苏黎世的航班,也没说破那所谓\"未完成的乐章\"或许根本不存在。重要的是二十年前有人怀着爱意准备这场旅行,而现在我们终于凑齐了所有车票。
瑞士因特拉肯的清晨,薄雾像一层柔软的纱,轻轻覆在雪山与湖泊之间。艾斯特走在最前面,手里攥着那张泛黄的铁路票,金发被山风吹得微微扬起。阮清跟在她身后,脚步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宁静。
玫瑰园坐落在小镇边缘,铁艺拱门上缠绕着深红色的藤本月季。园丁是个白发老人,听到我们询问叶蓁的名字时,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
\"Ah, la violoniste...\"(啊,那位小提琴手...)他喃喃道,领着我们走向花园深处。
在一株古老的玫瑰丛下,泥土微微隆起。老人递给我们一把小铲子,便默默退开了。艾斯特跪下来,指尖触到泥土的瞬间,突然颤抖了一下。
\"她来过这里。\"阮清轻声说,蹲下身帮艾斯特一起挖。
泥土下是一个锡盒,边缘已经生锈。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本皮革封面的笔记本,和三枚干枯的玫瑰花瓣。艾斯特翻开第一页,叶蓁的字迹跃入眼帘:
\"给我最爱的两个女儿——?
?当你们找到这里时,妈妈已经变成风,变成雪,变成你们琴弦上的每一个音符。\"?
阮清的眼泪砸在纸页上。艾斯特继续往后翻,笔记本里全是未完成的乐谱片段,最后几页夹着一张照片:年轻的叶蓁站在这个玫瑰园里,怀里抱着刚出生的艾斯特,而她的腹部明显隆起——那是尚未出生的阮清。
\"她从来没有放弃过我们任何一个。\"艾斯特用袖子擦了擦琴弓,突然站起身,\"来,把这段完成。\"
她把笔记本递给阮清,自己架起小提琴。园丁不知何时搬来了两把旧椅子。当《枫叶练习曲》的旋律再次响起时,雪山上的云雾忽然散开,一束阳光正好落在玫瑰丛上。
阮清拉错了一个音,艾斯特却笑了:\"妈妈说过,这个乐章里可以有三个错音——\"
\"——因为完美本身就不完美。\"阮清接上后半句,眼泪还在流,琴声却渐渐变得坚定。
我站在一旁,看着两个身影在晨光中渐渐重合。二十年的时光,三代人的遗憾,此刻都融化在玫瑰的香气里。
远处传来火车鸣笛声,是开往巴黎的早班车。艾斯特把笔记本合上,轻轻放进阮清手中:\"该回家了。\"
风掠过雪山之巅,带着小提琴的余韵,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