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小姐,里面请。”韩六做了个迎宾的姿势。
“嗯。”
面对韩启忠的下马威,苍芙一点不怵,脸上挂着浅笑,上位者气场全开。
被她路过跟前的小弟们总觉得心头一凉,莫名地歇了生事的心思。
列队尽头。
韩启忠一身质朴的新中式棉衣,胸前用朱红碧玉双色绣线绣了一幅龙凤呈祥图,掺了银丝的黑发全部往后梳,拇指上雕花的翡翠扳指色泽浓郁,整个人看起来精气神极好,根本不像大病初愈的样子。
或者说,根本不像他最开始表现出来的这般敦厚隐忍——
都是老狐狸玩的小把戏罢了。
韩启忠对着苍芙伸出一只手。
苍芙看了一眼,径直掠过他,一屁股坐上一旁的红木沙发。
硌得屁股疼。
藤野夏树自觉站在她身边,被苍芙一把拉着也坐下。
红木沙发配套的红木茶几上摆了个果盘,里面各种花生瓜子糖果混在一起。
苍芙端过来,放在鼻子底下轻轻嗅了嗅,递给藤野夏树,“想吃什么自己拿。”
藤野夏树受宠若惊,甜甜说了声:“谢谢姐姐。”
和苍芙相比,卫云这位leader自视甚高、好高骛远,完成合作后惯常卸磨杀驴,哪怕是三观尚未长全的藤野夏树,也隐隐觉得待在卫云身边不太舒服。
藤野夏树抿着牛奶糖,两眼放光。
太快乐了。
这就是跟着真大佬出任务的快乐吗?
韩启忠拨弄扳指,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但嘴上没说什么,隔着一段距离坐在红木椅子的另一端。
“小姑娘,都到这个份上了,名字什么的总能透露一下吧。”
“没必要。”
“……”
“我们之间并非需要签署正式合同的合作关系,利益给够自然牢固。”
韩启忠苦笑,“我总得称呼你吧。”
苍芙想了想,“我姓徐。”
韩启忠一脸怀疑,“你真的姓徐?”
苍芙还是笑,一派慵懒的模样像是根本没把自己当外人,“谁知道呢?”
韩启忠气得呼吸不畅。
但挑来选去,棋篓里挑剩下的那几枚棋子都没有苍芙合适——
年纪尚小且有点身手。
既撼动不了自己在运输公司的话语权,又能与岳藏锋这类虎视眈眈之人相抗衡。
除了脾气有点差,一切都很完美。
没关系,在泼天的富贵面前,他韩启忠什么都可以忍耐。
“徐小姐,上次发给你的产业报告你看过了吗?”
“看过了。”
“我还是秉持之前的想法,既然答应了要把产业过给你,自然会兑现承诺,前提是,你确定需要的话。”
“我只要那家小型科技公司。”
“迅鹰?”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韩启忠想不明白,“迅鹰科技注册资本只有五十万,财务报表更是显示连年亏损,你确定要这家公司?”
“什么意思,不想给?”
“给,当然给,但这家公司成立至今,订单一直很少,只能靠仿制各洲科技公司的小型产品盈利,赚的钱还不够弥补设备款,你确定要这家公司?”
“确定。”
“那我们挑个日子去办理变更法人和股权转让的手续?”
“不必,我相信你,你说给我了就是给我了。”
“万一公司后期盈利了,徐小姐就不怕我和你争?”
韩启忠故意把语气放得凶狠一些,眼角鱼尾纹炸开,深深的纹路一直蔓延到太阳穴。
“你可以试试。”
相反地,苍芙倒是把嗓音放轻。
轻到韩启忠以为她根本没说话,但那股威胁的意味却是真真正正被潜意识接收到了,韩启忠一瞬间后背发毛。
事情还没谈完,韩启忠服了个软。
“请徐小姐放心,我韩某人言出必行,绝对不会做落井下石的事情。”
“我自然是信你的。”
这句话韩启忠听清楚了,胸口一松,仿佛巨石落下。
夏树吃完牛奶糖,目光炯炯地盯住桌上的蜜柑。
小姑娘不敢直接伸手去拿,就这么乖巧地坐着,时间一长,屁股后面仿佛长出一根灵活的黑色猫尾巴晃来晃去。
“想吃什么自己拿。”苍芙提醒她。
“蜜柑也可以吗?”
“都可以。”
“好。”
藤野夏树重重点头,扑棱着小短腿挪下去一点,俯身拿了一个蜜柑在手里。
剥皮的瞬间,新鲜又清甜的柑橘味弥漫开来,萦绕在苍芙和韩启忠之间略带硝烟的气氛被消解掉许多。
苍芙从藤野夏树手里的蜜柑上撕下一瓣放进嘴里。
“行了韩总,到底有什么目的就直说吧,圈子兜来兜去没有意义。”
听到苍芙换了称呼,韩启忠笑了笑。
“我即将启程去境外谈一笔大生意,至少半年不在新松,为了防止这期间岳藏锋打我产业的主意,我需要一名能够替我打理运输公司的人。”
“你想选我?”
“没错。”
苍芙比韩启忠预料中要淡定许多。
她朝着左右两边一溜小弟抬起下巴,“这种事情,让你的心腹来做不是更好吗?比如韩六?”
被点名的韩六低头不语。
韩启忠把玩着扳指,“境外这桩生意很危险,心腹我都会带走,更何况这群小子大多数来自贫民窟和福利院,没读过什么书,公司交给他们我不放心。”
苍芙轻笑,“你高看我了,我也是混社会的。”
韩启忠摆摆手,“那天你站出来救下我,我就觉得这是一种缘分,这样,我每个月给你三十万新松币,你帮我防着点岳藏锋,顺便线上催促一下运输进度就行。”
苍芙手指轻点下巴,面露疑惑,“直接做掉岳藏锋不就行了?”
一针见血。
韩启忠一噎,讪笑两声,“生意人,杀生太多不好,见血破财嘛。”
苍芙挑眉,“没想到韩总还信这些。”
说完,没等韩启忠说话,苍芙接着道:“我只接受现金交易。”
见苍芙有松口的迹象,韩启忠紧绷的眉头松弛下来,“没问题,就现金,小六,让小十七现在就去取钱。”
韩六应声出去。
没多久,韩十七拎了个箱子回来,里面码了整整齐齐三十万新松币。
苍芙数完钱,扔给一旁的藤野夏树。
藤野夏树抱着手提箱,像是抱着一盒硕大的玩具。
这次苍芙率先伸手出去,对韩启忠道:“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韩启忠握上苍芙的手。
她的掌心只有一层正常的薄茧,不像是整日刀口舔血之人,这让韩启忠心下安定。
两人出了渔水湾,站在只有零星几盏路灯的镇子入口。
昏暗灯光下,路边停了韩启忠的七八辆车。
他似乎不着急离开,拉着苍芙絮絮叨叨地说些废话,苍芙偶尔点头应和,她注意到对面黑漆漆的楼顶,有人正举着高清摄像头,对准了她和韩启忠。
一顿咔嚓咔嚓的连拍之后,那人查看照片——
韩启忠的脸、苍芙手里的手提箱倒是拍得清楚,唯独她的脸全是模糊的。
包括她身边跟着的小姑娘,也在不经意间被挡在了身后。
那人冻得手指僵硬,一边搓手一边把照片导出来发给岳藏锋。
“老大,拍是拍到了,但看不清对方的脸。”
岳藏锋裹着软和的貂皮大衣,点开照片看一眼,不耐烦地发了条语音过去。
“不用拍了,老子清楚对面那个臭丫头是谁。”
拍照的人手指不听使唤,把语音转文字错点成了播放。
岳藏锋粗粝的嗓音响彻楼顶,不过很快就消散在风里。
苍芙猛得抬头望向夜空,“什么声音?”
韩启忠惊讶于她的敏锐,连忙故作疑惑,“怎么了?”
“好像听到点动静。”苍芙眉头紧蹙。
韩启忠跟着张望了一圈,“这么大的风,大概是听错了吧。”
“有可能。”苍芙收回视线,敛下眼底淡淡的笑。
*
邢国栋一事正如火如荼地展开,虞衡接到席先生的邀请时,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但作为一名优秀下属,他还是将此事交由陆惟生定夺。
没想到陆惟生竟然同意了。
两人约在望山路环贸顶楼的韦德私人会所见面。
陆惟生下车,面对爆闪的炫彩霓虹灯,眼底没什么情绪,带着虞衡进了电梯。
席至卓没想到陆惟生会来得这么快,喊的一屋子美女来不及赶走,就这么以左拥右抱的姿态和陆惟生打了照面。
虞衡皱眉,“席总,不是说好了我们过来必须清场?”
陆惟生眉眼一沉,转身就要走。
席至卓快五十岁的年纪,浸淫商场多年。
面对虞衡的指责面不改色,甚至有一丝微微的不屑,大手一挥,对围在四周的美女们道:“行了,都走吧,不是我不让你们伺候,实在是陆队长身份高贵,见不得我们这帮俗人行俗事。”
一群人悻悻离开。
席至卓的秘书柳俏跟出来,把出台费结清了。
虽然只陪了十几分钟,但柳俏还是按照一个小时结了费用,席至卓因此被盛赞大方。
柳俏知道席至卓没喝痛快,又找服务生点了两瓶烈性洋酒,回到包厢的时候,发现陆惟生和虞衡已经在席至卓对面坐下。
担心被误会身份,柳俏连忙道:“陆队长、虞先生好,我是席总的秘书,姓柳。”
“柳小姐你好。”虞衡嗓音沁着笑,看起来很好相处。
陆惟生则是对着她淡淡一点头。
陆惟生凶名在外,柳俏猜测他或许会是一名脸带刀疤的彪形大汉,没想到如此矜贵有礼,倒是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料。
自己秘书的眼珠子黏在陆惟生身上,席至卓冷哼一声。
柳俏回过神来,连忙坐到席至卓身边,小声道:“席总,出台费已经结清了,另外给您点了两瓶芝华士。”
席至卓没搭理柳俏,一开口就是夹枪带棒,“陆队长,听说你看不起我们桂云药业?”
陆惟生神情淡漠,不留半点情面,“竞争残酷,药业公司还不配上桌吃饭。”
席至卓气得眉心直跳。
毕竟收了三十万,虞衡赶紧跳出来息事宁人。
说了一堆好话后,席至卓把新到的芝华士推出来,拿出老派商人的作风,眯眼道:“陆队长,一起喝点?要是喝痛快了,生意什么的好谈。”
“我有任务在身,就不陪你喝了。”
“行,陆队长,我卖你一个面子,那就虞先生陪我喝。”
席至卓杯口一转,带着满脸威胁意味,直指坐在一旁的虞衡。
虞衡在烟酒上都是小趴菜,更何况这种高度数的芝华士,不兑冰块一杯就晕。
“他也不喝。”
陆惟生把席至卓推过来的酒杯推回去,角度和力度堪称精妙,刚好撞到席至卓手边的玻璃杯,酒液飞溅出来,洒在他的手背。
席至卓大怒,抬手拨了个电话出去,没一会儿进来一批身型强壮的保镖。
“席总,没必要,真的没必要。”柳俏摁住席至卓的手,却被一把挥开。
席至卓指着虞衡,“给我灌他。”
两名保镖二话不说,冲过来一人摁虞衡的肩膀,一人去拎桌上的酒瓶。
这家私人会所在望江路闹市区,陆惟生身份敏感,闹开了对他们不利,于是起身握住保镖的手腕。
男子手背上绷起少许青筋,不过三成力道,就令保镖面容扭曲,再怎么绷直指尖,都无法碰到茶几上的棕色瓶子。
陆惟生看向席至卓,眼底浮现丝丝寒意,“就这么想喝?可以,我陪你喝。”
“陆队长爽快。”
席至卓自以为扳回一局,一脸洋洋得意。
“不过,只要我这局酒赢了你,你引以为傲的桂云药业,我陆惟生要了,怎么样?”
席至卓快被陆惟生笑死,这么大一家企业,要是动动嘴皮子就能易主,还要律法做什么?
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陆惟生也不废话,抄起一瓶酒直接拧开,斟满加了冰块的菱格纹玻璃杯,轻晃两下,灌了一大口下肚,然后对着席至卓挑衅举杯,嘴角溢出一丝邪气的笑,整个人忽然间和浪荡在外的纨绔子弟没什么两样。
冰火两重天名不虚传。
从舌尖到喉咙,再从喉咙沿着食管一路下滑至胃部,暖融融的灼烧感贯穿全程。
席至卓觉得这把有意思,喝得又快又猛。
喝腻了就往嘴里扔一颗花生,然后搂住柳俏的肩膀。
柳俏隐忍地勾唇,在心底告诉自己要忍耐,等攒够了Fuck You money,她就可以辞职离开。
短短二十分钟内,柳俏出去续了两次酒。
一个小时后,席至卓摇摇晃晃去了第一趟卫生间。
既然对方开了这个头,陆惟生也没有不去的道理,等席至卓回来瘫坐在沙发上后,他也跟着站起来往卫生间走。
席至卓见陆惟生面不改色、步伐稳健,心底浮现隐隐的慌乱。
走廊昏暗至极。
只有几束低饱和度射灯,以及墙壁上平行的发光灯带用于照明。
陆惟生其实不想上厕所,只是想出来透口气,顺便拖延一下时间,让席至卓的大脑更多地吸收一下酒精。
至于他,被实验室改造过的身体对酒精敏感度至少下降一半。
除非是摄入工业酒精,饮用类酒精不会让他产生任何“醉”意,最多就是带来些许轻微的眩晕感,并且非常容易控制。
陆惟生走入酒吧大厅。
金属制的酒柜和齿轮时钟,天花板上悬挂有一架大型蒸汽飞艇,在锐利跳动的银白色灯光照射下,有种重回工业时代的时空穿梭感。
吧台一圈围满了人,陆惟生揉了揉酸胀的眉心,决定去卫生间洗把脸。
转身的瞬间,他在吧台一角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端着马提尼杯的苍芙。
转角的另一端站着许久不见的厉九晏,他穿了件银灰色棒球服,手里轻晃着一杯水割威士忌,正在笑着和苍芙说话。
从口型来看,应该是在聊厉氏最近的经营状况。
陆惟生沉默着怔在原地。
他自认没有受到酒精影响,一股莫名的酸涩情绪却毫无征兆地自心脏泵出,大脑传来轻微眩晕感的同时,耳道内同步响起蜂鸣。
男子抬脚往苍芙的方向走。
他一身半休闲的军用夹克,灰扑扑的泥土色,和满室的蒸汽朋克风倒是很搭调。
宽肩窄腰,一双长腿,路过蒸汽飞艇的时候需要稍稍俯身。
有女孩子低声尖叫着扯过闺蜜的胳膊,让她快看快看,一边手指颤抖着点开相机拍照,却只捕捉到一串连成弧度的虚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