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唤儿将身子更深地埋进绣着缠枝莲的丝绒坐垫,马车在蜿蜒的碎石路上颠簸,车辕与木轴咬合处发出细微的吱呀声。竹溪握着马鞭的手背青筋微凸,鞭梢偶尔扫过路边枯黄的骆驼刺,惊起几只蛰伏的甲虫,在晨雾里划出细碎的银线。
窗外的夜并非纯粹的墨色,西北边疆的天幕总带着些砂砾的灰调,像未磨匀的徽墨。林唤儿盯着车帘缝隙漏进的一线天色,看它从靛蓝渐次洇染成蟹壳青,远处的沙丘轮廓慢慢显形,如同被晨光轻轻掀开面纱的睡美人。她数着车帘上金线绣的葡萄藤蔓,第十九道褶皱处,正巧漏下一缕初生的日光,在膝头织出个菱形的光斑。
腰间的玉佩隔着中衣贴着肌肤,凉意里渗着若有似无的暖。那是块羊脂白玉,玥儿用细银丝在背面嵌了并蒂莲纹,\"莫失莫忘\"四字刻得极深,指腹抚过能触到凹凸的纹路,像极了对方说话时微微颤动的唇线。她忽然想起临别那日,玥儿将玉佩塞进她掌心,指尖划过她腕间尚未消退的红痕——那是前日变作女儿身时,被北疆烈风刮出的血道子。
\"到了江南,替我看看西湖的荷花开得如何。\"玥儿的声音混着驼铃声,在记忆里摇摇晃晃。彼时对方的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发间还沾着昨夜篝火的灰烬,眼里却盛着比瀚海星辰更璀璨的光。林唤儿蜷起手指,将玉佩攥得更紧,温润的玉质贴着掌心的薄茧,那是数月来握缰磨出的痕迹,此刻却像挨着玥儿耳畔的碎发般柔软。
车轴碾过一块拳头大的碎石,车身猛地颠簸,林唤儿伸手扶住窗框,指尖触到木头上新刻的纹路——是竹溪前日在驿站歇脚时,用匕首刻下的归期。离京日数早已刻满整块窗框,最新的那道刻痕还泛着青白的茬口,像道新鲜的伤疤。她忽然想起玥儿房中的博古架,第三层格子里摆着个沙漏,细沙流尽时,正是他们约定再见的时节。
晨雾渐散,远处的烽火台已化作地平线上的灰点。林唤儿解开外袍,将玉佩贴在胸口,感受着它随着心跳微微震动。阳光终于跃过车帘,在她变作女子的眉峰上镀了层金边,睫毛投下的阴影在眼下轻轻颤动,如同春日湖面上掠过的燕子。而腰间的\"莫失莫忘\"四字,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像极了玥儿在她耳边说\"等你\"时,温热的气息拂过肌肤的触感。
整整十五日,马背上的颠簸让骨头都快散了架。当熟悉的青瓦白墙跃入眼帘时,暮色正从远处的山峦漫上来。浴房里早备好了热气腾腾的水,她褪下沾着风沙的外袍,脚趾刚触到水面,皮肤上便泛起细密的战栗。水珠顺着发梢滑进锁骨,她闭上眼,听着铜炉里炭火烧得噼啪响,忽然想起玥儿总说他不留在她的身边,眼尾红得像沾了露水的桃花。
水汽模糊了镜面,林幻城望着镜中渐渐清晰的眉眼,喉结随着吞咽轻轻滚动。指尖抚过胸前平坦的肌肤,那里今早还盈着柔软的弧度,此刻却已变得坚实。铜漏滴答,他想起在边塞驿站的那个雨夜,玥儿披着蓑衣冲进他的房间,发梢滴下的雨水落在他的手背上,烫得像团小火苗。
\"我这样......会不会是你的负累?\"他对着水面轻声发问,涟漪荡开,碎了满池星光。体质的奇异如同悬在头顶的双刃剑,日后前一刻还能以女儿身替玥儿簪花,下一秒就可能变回男子,连自己都捉摸不透。若有一日再也变不回来,玥儿是否要对着世人的指指点点,守着一个\"男子\"度过余生?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已是子时三刻。林幻城捞起浮在水面的玫瑰花瓣,看它们蔫蔫地贴在臂弯,像极了玥儿得知他要返程时,眼底那抹转瞬即逝的失落。他忽然想起临行前对方塞进行囊的锦盒,里面装着绣着并蒂莲的帕子,每针每线都浸着桂花的甜香。
夜风吹动窗棂,林幻城披上外袍走到檐下。月光给青砖铺了层薄霜,远处的山峦轮廓柔和,像玥儿熟睡时的眉峰。他摸出贴身藏着的玉佩,指腹摩挲着那四个字,忽然笑了——或许真心从不在意皮囊的变幻,就像胡杨永远朝着太阳生长,而他的心,早已在遇见玥儿的那一日,深深扎根在了她的目光里。
浴桶里的水早已凉透,但他眼底的忧思却渐渐散去。天际泛起鱼肚白时,林幻城对着镜子整理衣襟,晨光落在他重新变回的男儿身形上,像极了玥儿看他时,那道温柔而坚定的目光。
有些答案,或许不必反复追问——当两颗心紧紧相依,又何必惧怕这世间的风雨琳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