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大统领呼吸一滞。
怎会不记得。
“想来,家父当年也未曾料到,无涯竟会签下这纸身契,入了荣国公府做一名护卫。”
“还请荣国公通融一二。”
这下子,不单是无涯按捺不住,就连一向玩世不恭的荣妄也显出了几分不耐之色。
大好的心情,就这样被破坏了!
这简直像是一碗蜜水里,掉进了一大坨臭哄哄的鸟屎!
有一说一,宴大统领此人虽圆融世故,却绝非阴险狡诈之徒。
文韬武略兼备,尤以赤胆忠心着称,对当今圣上忠心耿耿。
可,偏偏性情上有一极古怪之处。
对亲眷的掌控欲极盛,早年间甚至一度将统御禁军的雷霆手段,悉数施于治家之道。
他仿佛将身边的手足兄弟、结发妻子、骨肉儿女都视作棋盘上的一枚枚棋子,必须严丝合缝地按照他精心设计的棋局,被准确无误地摆布在既定的位置。
而无涯,就是宴大统领眼中最不听话、最难以驯服的棋子。
思及此,荣妄袍袖一挥,黑白分明的棋盘顿时如星落云散,变得乱糟糟。
他分明瞧见,宴大统领浓黑的眉毛跳了又跳。
最后,似是忍无可忍般将一枚枚白玉棋子捡回。
“通融不了。”
荣妄抓起一把棋子,狠狠地砸落在地上,清脆的破裂声在醉月轩内回荡:“无涯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冷冰冰、硬邦邦的棋子。”
“就连收养无涯、亲授武艺,又为他延请名师启蒙的宴老太爷,都未曾这般强横地干涉无涯的人生抉择!你又有何资格要求无涯事事顺从于你!”
“宴大统领,要不要做侍卫,要不要回宴家,都得看无涯自己的意愿,由他自己决断。”
“你若再逼他,那本国公也学学你独断专横的作风,直接将他送进净事房,断了子孙根后,从此专心侍奉陛下左右。”
“你做初一,本国公便做十五。”
无涯陡觉阴风阵阵。
他是不愿意回宴府,但他更不想做太监啊。
宴大统领沉了脸:“荣国公,你当真要因着此等小事与老夫为难吗?”
荣妄眉眼凌厉:“是你在为难无涯在先,罔顾无涯意愿在先,一意孤行在先!”
二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肯退让。
到底还是宴大统领先败下阵来。
倒也不是怵了荣妄,而是岁月不饶人,年纪不占优势,眼睛先干涩,瞪不过荣妄了。
“老夫对无涯并无恶意,所作所为亦是在为他筹谋长远。”
“他既入我宴氏族谱,便是老夫名义上的弟弟,若能脱籍回府,老夫自当以宴家嫡系之礼待之。”
“来日无论是择选良配,还是求取功名,有宴家儿郎的身份加持,必当事半功倍。”
“总不能任他荒废正业,整日随你招摇过市、煽风点火吧。”
荣妄听得额角青筋直跳。
这话说的,倒显得他平日待无涯多刻薄似的。
无涯着锦衣,配宝刀,骑骏马,食珍馐,月领千两纹银做俸禄,甚至还能目无尊卑的阴阳怪气他。
毫不夸张的说,便是那钟鸣鼎食之家的贵胄公子,也未必及得上无涯这般逍遥自在。
还有!
什么叫荒废正业!
他手持玉镜令,皇镜司一分为二,不就是无涯无花各司其职吗?
响当当的正业,说出去吓死宴大统领。
荣妄:“你刚才还说本国公嫉恶如仇,刚正不阿呢!”
宴大统领:……
寒暄寒暄,恭维恭维,说的人随便说说,听的人也随便听听,当真可就不识趣了。
荣妄继续道:“送客!”
无涯不假思索:“恭送宴大统领。”
宴大统领频频侧目,目光在无涯身上来回逡巡,心中暗自惊诧,怎么感觉无涯已经有宦官的气韵了。
谄媚!
……
永宁侯府。
永宁侯的视线落在裴桑枝身后面生的侍女身上,惊疑不定道:“你不是替驸马爷采买物件儿去了吗?”
“这……”
“采买了两个侍女?”
裴桑枝神色从容,淡定自若:“外头铺子里那些粗制滥造的玩意儿,根本无法跟祖父用惯了的老物件儿相提并论,摆在祖父院中做个陪衬都嫌碍眼。这般买回来,岂不是要折辱了祖父的雅致?”
“我特意重金寻了技艺精湛的匠人,要为祖父精心打造一套上乘之作,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对了,是要走公账的,就当是彰显你我父女二人的孝心了。”
永宁侯下意识道:“重金是多重?”
裴桑枝缓缓伸出了两根手指。
永宁侯唇角微抿,强压下心头翻涌的不舍,故作大度地摆摆手:“这两万两银子若能换得驸马爷舒心畅意,倒也不算白费。”
“值当。”
“值当得很。”
永宁侯的话音里透着几分刻意为之的豁达,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抽痛。
裴桑枝花起银子来就不心疼吗?
一出手,就是两万两!
永宁侯很怀疑,裴桑枝自幼长于乡野,怕是连银子都没见过几回,对银钱根本没有概念。
败家!
败家!
永宁侯在腹诽心谤时,裴桑枝也在暗自懊恼。
说少了!
都怪她没见过大世面!
从前,她恨不得把一个铜钱掰成八瓣使,日思夜想的就是攒足一百两雪花银,好打点县衙里那位主簿老爷,给自己谋一张清白的新户籍,办一张新路引。
但,攒不够。
根本攒不够。
别说百两了,就是十两都攒不够。
而今,嘴皮子上下碰一碰,两万两银子就过了明路。
她的手上,有了闲钱。
难怪,戏文里说,银钱只会流向不缺银钱的人。
永宁侯:“那这两个侍女?”
裴桑枝眉梢一挑,理直气壮道:“庄氏执掌中馈十余载,积威甚重。虽说如今被禁足在院,可常言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这般得罪于她,难保她不存了害我性命的心思。”
说着说着,拢了拢衣袖,“总要买两个身家清白、背后无主的丫鬟贴身伺候,时时盯着我的饮食起居,方能安心。”
“想必父亲也不想见我不明不白地死了。”
“毕竟,在众子女中,唯有我最得父亲真传。若没有我,其他人终究难成大事。”
永宁侯:……
四舍五入下,裴桑枝这个不孝女是不是在夸赞他能成大事?
“的确,你最肖似为父。”
“庄氏终究是你的生身母亲,纵使闹得再不愉快,她也不会真要了你的性命。”
裴桑枝不置可否。
“差点儿忘了……”
“您尽快将成景翊与裴春草的婚事定下来,免得有风言风语传出去,牵连了我的名声。”
“方才遇见荣国公,说是老夫人要赏我个从留县来的厨娘。”
永宁侯:他都有些佩服裴桑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