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封京城来的密信,悄无声息地送到了驿站。
信是裴相的手笔。
措辞很隐晦,意思却不难懂。催他尽快了结此案,别被“小人蒙蔽”,误判了“大局”。信的末尾,还特意点了句“江南安稳为重,切莫轻启事端”。
韩仲平捏着信纸,眉头拧成了疙瘩。
裴相的意思,他懂。
无非是让他和稀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保全江南世家的脸面,也就是保全京城里那些跟世家勾连的大人物的利益。
这本是官场常态,也是他此行的“本分”。
可余江的惨状,百姓的哭号,还有那些如山的铁证,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口。
真能昧着良心,把那些滔天罪行轻轻揭过?
那他这个御史,还算个什么东西?这身官服,朝廷的法度,又算什么?
他心里天人交战,坐立不安。
一边是京城相爷的压力,是官场的前程和人情。
一边是眼前的惨剧,是心底那点还没死透的良知。
他踱来踱去,几次提起笔想写奏报,想找个折中的法子,却又迟迟落不下去。
就在他心乱如麻的时候,蓝斐又来了。
她捧着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木匣子,脚步匆匆。
“公子,这是我们的人,清理李家老宅废墟时,从一口枯井里捞上来的。”蓝斐将匣子放到秦珩宇面前的桌上。
秦珩宇打开匣子。
里面是一叠受潮发霉的账册,还有些用隐语写的信。
他随手翻开一本账册,才扫了一眼,动作就顿住了。
“韩大人,劳烦您也过过目。”秦珩宇将那本账册递了过去。
韩仲平疑惑地接过,凑到灯下细看。
只看了几行,他手就猛地一抖,差点把账册扔出去!
这本账册上记的,赫然是江南几大世家——李家、陈家、王家,甚至还有几个京城官员的名字若隐若现——他们之间,囤积居奇,哄抬粮价,暗中倒卖军粮的详细记录!
时间跨度好几年,数目之大,简直骇人听闻!
更要命的是,最后几笔记录,清清楚楚写着,他们竟然把粮食高价卖给了北边虎视眈眈的敌对部族!
通敌叛国!
这四个字像惊雷一样在韩仲平脑子里炸开!
勾结流寇围城,罪大恶极,但终究还能算地方糜烂。
可倒卖军粮资敌,这是掘大魏朝的根基!是灭族的死罪!是谁也保不住,谁也不敢保的弥天大罪!
他再看向秦珩宇。
对方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那副平静的样子,反而让韩仲平从头凉到脚。
他明白了。
秦珩宇这是在告诉他,他手里捏着的,远不止这些。
他能挖出通敌的账本,就能挖出更多更要命的东西。
所有犹豫,所有挣扎,在这一刻,都成了笑话。
面对这份证据,韩仲平还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了。
回到驿站,韩仲平枯坐到深夜。
窗外风声鹤唳,屋内灯火如豆。
他终于提起笔,开始写奏报。
京城的压力,世家的罪孽,余江的惨状,秦珩宇的狠辣手段,还有那份足以掀翻江南官场的通敌铁证……他不再试图粉饰,不再左右摇摆。
奏报里,他直陈江南世家通敌叛国、草菅人命,罪不容赦。也承认秦珩宇在余江虽手段酷烈,却实实在在保住了城池,弹压了地方,功不可没。
没有过多的褒扬,也没有刻意的贬低,只是将事实一一铺陈。
写完最后一个字,窗外天色已经发白。
韩仲平亲自将奏报,连同几份最关键的证据原件,用火漆封好,交给自己最心腹的随从。
“八百里加急,不得有误!亲手呈送御前!”
几日后,韩仲平结束了在余江的“查访”,向秦珩宇等人告辞,登上了回京的官船。
码头上,江风猎猎。
秦珩宇负手而立,目送那艘挂着“钦差”旗号的官船,消失在水天尽头。
“世子,这位钦差……总算是打发走了?”许泽云站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问。
“打发?”秦珩宇嘴角勾了勾,那弧度没什么温度,“他不过是看清了局势,做了个聪明人该做的选择。”
他心里清楚,韩仲平的奏报送回京城,绝不是结束。
那只是新一轮风暴的序幕。
裴彦,还有那些盘根错节的江南世家,他们在京城的根基深厚,绝不会坐以待毙。
“京城那边,不会让我这么安安稳稳待在江南的。”秦珩宇望着滔滔江水,语气平静。
韩仲平的奏报,是个引子。
接下来,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招数等着他。
皇帝的态度,才是关键。
可那位九五之尊的心思,比这江水还要深沉难测。
就在这时,蓝斐快步走到他身边,递上一封用特殊手法封口的信。
“公子,京城来的。是……那边的消息。”
秦珩宇接过信,拆开,迅速扫过。
信上字不多,每一个字,却都像把小锤子,不轻不重地敲在他心上。
他默不作声地收起信,脸上的神情,变得更加难以捉摸。
“去备马。”秦珩宇转过身,往府衙方向走去。
“有些事,得提前布置了。”
钦差走了,余江暂时稳住了。
但京城送来的这封信,却像一道阴影,预示着更大的风浪,正在酝酿,即将扑面而来。
韩仲平那份要命的奏报,快马加鞭送进了京城。
御书房里,景明帝捏着那几张纸,半晌没吭声。
裴彦一党等着看秦珩宇倒霉,结果等来的却是江南世家通敌的铁证,连账册都附上了。
朝堂上立马炸了锅。
裴彦那伙人当然不干,跳出来嚷嚷韩仲平被骗了,奏报假的。
可白纸黑字,还有御史的身份戳在那儿,这话喊得没多少底气。
裴彦亲自下场,话倒是说得稳,还是老调重弹:秦珩宇拥兵自重,擅杀命官,江南不能由着他胡来,早晚出事!
“裴相说的是啊!”立刻有人跟上,“江南是富庶之地,经不起折腾。秦世子年纪轻轻,下手太狠,不是长久之计。”
龙椅上的景明帝听着底下吵吵嚷嚷,指节又开始无意识地敲打龙椅扶手。
秦珩宇这小子,能干,是真能干。
但也太敢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