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迈进院门，叶璟就瞧见水井旁蹲坐着个妇人。
她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月白色旧衫，粗布围裙裹着纤细腰肢，露出的手腕上戴着只褪了色的银镯子，虽有些陈旧，却衬得她肤色如雪。
妇人正在低头搓洗着衣裳，乌发用布帛随意扎着，几缕碎发黏在汗津津的额角。
即便弯着腰在井边劳作，身段仍透着股说不出的窈窕。
“虎娃别乱跑！”
妇人刚出声喝止在石墩旁追蝴蝶的小娃娃。
而那虎头虎脑的男童忽然转头望见叶璟，然后就光着脚丫就往大门这边跑。
就在跑的时候他突然之间看到了叶璟：“娘！有人来了！”
正在井台边绞衣服的妇人听到此话。
于是手忙脚乱地甩了甩手上的水，便匆匆抬头望过来。
待她认真看清叶璟腰间明晃晃的锦衣卫腰牌后。
眼神倏地一凛，忙不迭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转身福了福身子。
虽从未见过这人，但丈夫生前常说，腰牌上刻着“总旗”二字的便是比他高一级的上官。
杨氏不敢怠慢，但是声音里带了些拘谨：
“官、官人可是衙门里的总旗？小妇人这厢有礼了。”
叶璟忙虚扶一把，连忙说道：
“嫂子别折煞我，刘旗官作为我的领头人，按理说我应该还得要叫你一声嫂子呢。
当年刘旗官在队里总说嫂子持家顶得上半边天，虎娃这般机灵，定是随了嫂子的聪慧。”
他扫过檐下挂着的鱼干，不过两三条小鲫鱼。
于是他随便挑了一个话茬子就说了一句：
“虎娃该有五岁了吧？瞧这虎头虎脑的，蒙智了吗？
我瞧着比同龄孩子腿脚利落许多，每日跟着嫂子跑前跑后，可是个小帮手呢。”
杨氏被逗得抿唇一笑，带着叶璟往屋内榆木椅上坐了下来。
顺手又去旁边端了泡了一盏茶。
叶璟指尖一滞，这茶叶有点印象——这茶在西市要卖二十文一两，寻常百姓家肯定是断然舍不得喝的。
杨氏似看出他的疑惑，低头绞着围裙角，
“上月同巷的周总旗的娘子送的。”
“说是当家的生前常帮她家夫君写文书……其实周旗官哪里需要人帮衬。
不过是当家的总说邻里间该相互照拂，连带着别家娘子也记着这点情分。”
话到此处忽然顿住，虎娃突然从屋外跑了进来，举着一片完整的炊饼饼面上撒着零星芝麻。
“大人吃！”
叶璟接过，顺便注意到触到孩子掌心的薄茧。
这是常年帮着提水搬柴磨出来的。
转头又对叶氏笑道：
“虎娃手劲不小，日后怕是要比你爹的刀法还要强上三分。”
“刘旗官在时，总说等虎娃开蒙了，要亲自教他家传的刀法，如今看来，倒是嫂子要多费些心了。”
“谢谢总旗夸赞，这也是我该做的。”
杨氏听后十分开心，但是她好像想到了什么。
于是忽然福了福身子：
“总旗若得空，能否帮小妇人问句——上月该发的折俸银，不知何时能到？
倒不是催着要，只是虎娃准备要上学了，学堂里的夫子也说……”
她声音渐低，忽然抬头咬住唇，
“若是总旗觉得不便，就当小妇人没说。”
叶璟的指尖在茶盏沿上无意识地摩挲，他望着杨氏那有些楚楚可怜的眼，喉间滚了滚，毕竟他也不知道。
也只能只憋出一句：
“折俸银...上头近日在核计秋粮税银，许是耽搁了。”
杨氏听后的睫毛倏地颤了颤。
她指尖绞紧围裙角，突然抬头望向墙上。
毕竟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总旗都到家来了，肯定是有要事，总不能是来找她的吧？
于是开口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总旗若是找当家的议事，怕是要多等几日了。”
“他几天前接了北镇抚司的差，说是去城郊查一件大案子，走时连换洗衣裳都没带……”
叶璟听到杨氏的话后，后背骤然绷紧。
不知道该怎么讲出，他看着虎娃小心翼翼地躲在自己母亲身后。
忽然想起刘三刀咽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没有后悔作为主攻手，能为大家拼出一线生机，我死而无憾……只是，在你力所能及之下，一定要照顾好我家人……
虎娃的糖纸在嘴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杨氏忽然起身替叶璟姜茶重新满上，她望着叶璟不自然的神情。
指尖在围裙上擦了擦，忽然想起上个月李百户的亲随来打秋风时，也是这般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转身走向西厢房，裙摆扫过墙角堆着的三坛糙米——那一处柜顶的漆盒里藏着刘三刀走之前留下的碎银，原是打算给虎娃做春衫的。
当然也是早备好了的孝敬钱。
“嫂子别忙……”
叶璟慌忙摆手，随后将袖中的荷包取了出来。
里面裹着昨天准备的二十两雪花银，另有还有两颗金瓜子压在底层。
杨氏疑惑地将布包提起，指尖便猛地一颤。
往日丈夫带回来的俸银不过三四两，还是用旧帕子裹着，轻飘飘的。
但此刻这包里却沉得压手，她下意识解开绳结，十锭整银在暮色里泛着光，最底下的两颗金瓜子晃得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这、这是......”
话音未落，她忽然瞥见叶璟不自然的神情——她心口突然发紧。
\"虎娃……\"
她强撑着声音，转头看向躲在门后的儿子，
“去隔壁王婶家借把盐，就说娘要腌鱼干。”
五岁的男童还举着啃了一半的炊饼，懵懂地望着母亲突然发白的脸：
“可娘，咱家的鱼干......\"
\"快去！”
这声呵斥惊得虎娃打了个哆嗦，撒开脚丫子跑出院门时，踢翻了墙角的瓦罐。
院门\"吱呀\"合上的瞬间，杨氏突然跪坐在榆木椅上，指节死死抠住扶手：
\"总旗，刘三刀他......\"
\"嫂子且放宽心......\"
叶璟后面的话没说出来。
他想起刘三刀咽气前攥着他的手：
“我没有后悔作为主攻手，能为大家拼出一线生机，我死而无憾......只是，在你力所能及之下，一定要照顾好我家人......\"
\"他是不是回不来了？”
杨氏突然笑出声，银镯子突然磕在椅把上叮咚作响，
\"在走之前他就说北镇抚司要查一个特别重要的案件，说这次不出意外就可以晋升总旗……\"
声音戛然而止，她伸手捂住嘴，指缝间漏出压抑的呜咽，
“他从不敢接带血的案子……”
“去年李百户让他去盯东厂的人，他装了三日伤寒……怎的这次……”
院外传来虎娃的脚步声，叶璟慌忙将刚刚的荷包用力塞进她掌心：
\"刘旗官是为了护着兄弟们......这些是我的一些心意。还有......\"
他摸出怀里的自己的玉佩，这是自己身份的象征。
\"我答应了刘旗官在他死后，在我力所能及的程度下，照顾你俩。“
院门推开的刹那，虎娃举着陶罐冲进院子，额角沾着草屑：
”王婶说咱家的鱼之前不是才刚腌制过过吗……\"
他望着母亲通红的眼眶，童言戛然而止，又看看叶璟紧绷的脸。
也许是意料到了什么？
就突然\"哇\"地哭出声，扑进母亲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