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城的暑气在青石板上蒸腾,奉天殿内铜鹤香炉中沉水香袅袅,却压不住殿中凝滞如铅的气压。朱雄英指间捏着辽东快马送来的牛皮密函,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案头羊脂玉镇纸被龙袍袖摆扫得发出轻响,十二扇缂丝屏风上的山河图在烛影里晃出细碎光斑。
“啪!”密函重重拍在黄梨木案上,八百里加急的火漆印在撞击中裂成碎屑。展开的桑皮纸上,瓦剌新可汗脱欢的讨明檄文墨迹未干,“清君侧”三字朱砂圈点,女真、鞑靼各部的狼首印信沿着边缘排开,像极了群狼环伺的森冷。
“欺人太甚!”朱雄英猛然起身,九龙金冠上的十二旒玉串叮咚作响,腰间鹿卢剑穗扫过堆成小山的军报。他望向殿外廊下的日晷,晷针投影在“敬天勤民”砖雕上,恰如一把悬在心头的利刃——自去年胡惟庸案后,漠北诸部便蠢蠢欲动,如今竟扯起“清君侧”的大旗,将矛头直指皇权。
满朝文武齐刷刷跪倒在冰凉的金砖上,蟒袍补服在地面铺成一片暗纹江海。内阁首辅徐允恭膝行半步,手中象牙笏板几乎贴地,额头青筋在汗水中凸起:“陛下!漠北苦寒,且让燕王与凉国公代您出征,龙体万金,岂可轻涉险地?”他身后,户部尚书郁新、礼部侍郎陈迪等人连连叩首,玉笏相撞声此起彼伏。
“胡党余孽藏于朝堂,外敌勾结窥伺边疆。”他忽然转身,冕旒在转身时甩出半弧银光,“昔年太祖皇帝平定天下,哪一战不是身先士卒?如今朕若缩在深宫,让将士们在前线流血,何以面对列祖列宗?何以震慑四方蛮夷?”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在丹墀下的朱棣身上。
燕王朱棣身着玄色公服,腰间玉带未佩,显是闻急诏匆忙赶来。此刻他单膝跪地,甲胄下的中衣已被汗水浸透,虎目之中泛起水光——自朱雄英登基以来,叔侄二人虽默契非常,但御驾亲征之事,终究让他心惊,少年的战役使他深知沙场凶险。
“四叔,”朱雄英声音稍缓,亲手扶起朱棣,“当年您带着燕军纵横漠北时,可曾想过退缩?如今贼寇竟敢以‘清君侧’为名犯我疆土,若不将他们的狼旗插在斡难河畔,我大明的金戈铁马何以称雄?”他忽然抽出腰间佩剑,剑光映得殿中烛火微颤,“此次朕与四叔共征漠北,定要让草原各部知道,犯我大明者,头颅必悬于应天城头!”
朱棣猛然抬头,眼中精光暴起,伏地叩首时甲胄撞击地面发出巨响:“臣愿为陛下前驱!纵是刀山火海,亦要为陛下踏平贼巢!”他身后,燕军将领张玉、朱能、侯柳升等武将同时起身,按刀长揖,甲叶相撞声如滚雷过境。
朱雄英却大步走到丈二舆图前,指尖用力划过漠北草原上那道蜿蜒的墨线——克鲁伦河像条银蛇盘踞在青色山峦之间。舆图是三年前遣人实地测绘的,每处隘口都用金粉标注,此刻他的拇指正按在“斡难河”三字上。殿中忽有少年清越之声响起:“父皇!”十几岁的皇长子朱文坤捧着象牙简册匆匆入殿,玄色锦袍上绣着四爪蟒纹,腰间玉佩随步伐轻撞出声——他刚从文华殿经筵赶来,发间还沾着些许墨香。朱雄英转身时,见儿子眼中既有少年人的急切,又有身为皇长子的端重,心头微暖,抬手示意他近前。
“儿臣恳请随驾北上!”朱文坤跪地叩首,玉笏板在砖面投下端正的影子,“愿为父皇执鞭坠镫, 激励将士们的血性!”殿中诸臣闻言,竟有半数武将面露赞许,唯有徐允恭暗暗摇头——他深知储君乃国本,岂可轻涉险地?
朱雄英却伸手抚了抚儿子的发顶,笑道:“吾儿志向可嘉,但留守应天更需栋梁。”他转身望向徐允恭,目光扫过内阁学士解缙、六部尚书等重臣,朗声道:“着皇长子朱文坤监国,徐允恭总领留守事务,解缙等内阁大臣辅弼政务。”殿中众臣刚要叩拜,他又加重语气:“凡遇军国急务,可直入东宫问策;若有疑难不决者,许往奉先殿请太上皇圣裁!”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太上皇朱标自几年前禅位后便深居简出,虽偶尔过问经筵,却极少涉足政务。此刻奉天殿殿隔扇后传来沉稳的轮椅声,朱标身着青布道袍,手持一卷《资治通鉴》款步而出,腰间所佩太祖皇帝亲赐的犀角带在烛下泛着温润光泽。
“大哥!”朱棣惊呼出声。朱标对他点点头“老四,最近还好吗,怎么看着苍老了不少?等漠北回来带孩子们来东宫吃饭。”朱棣眼含热泪的点点头。
“雄英既委以监国重任,”朱标望向朱文坤,目光中既有爷爷的期许,亦有帝王的威严,“当效‘禹王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昼夜勤勉,不可有半分懈怠。”又转向徐允恭:“魏国公乃三朝重臣,当年随雄英征战漠北时,允恭尚是少年先锋。如今国本所系,还望你像护持幼主一般,护好这应天城。”
徐允恭伏地叩首,甲胄撞击声中带着哽咽:“臣定当效法伊尹、周公,辅佐监国殿下,若有疏失,甘受太庙廷杖!”六部尚书等人亦纷纷表态,内阁学士解缙更是当场草拟监国条例,以黄纸誊抄后当场呈送朱雄英御览。
朱雄英接过条例,见首条便写着“非军国重事不得惊扰太上皇”,唇角微扬——解缙等人终究是懂分寸的。他提笔在末页批下“准奏”二字,盖上“监国之宝”印玺,转而对朱文坤道:“明日随朕去太庙祭祖,之后便留居奉天殿。若遇胡党余孽暗中勾结之事,可启用朕留给你的‘绣春刀令牌’,直接调遣锦衣卫北镇抚司。”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郑重,重重叩头:“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必守好这大明根基!”朱标望着孙子挺直的脊背,忽然想起自己初任监国时,太祖皇帝也是这般在奉天殿上,将天下重担缓缓放在他肩头。时光流转,如今他的儿子、孙子,正沿着他走过的路,一步步肩负起江山社稷。
是夜,朱雄英在乾清宫与朱标对坐。案头摆着两盏新贡的蒙顶山茶,热气在父子间蒸腾,模糊了彼此的眉眼。“父皇可怪孩儿劳烦您过问政务?”朱雄英忽然开口,“实在是胡党余孽与瓦剌勾连,儿臣担心朝中有人趁大军北上时生乱。”
朱标放下茶盏,指尖摩挲着杯沿:“当年你爷爷让我监国,便是要我在漩涡中练出一双慧眼。如今文坤尚幼,允恭虽忠,却不善权谋,有我在奉先殿镇着,那些心怀不轨之人便要多忌惮三分。”他忽然望向窗外的星空,“雄英啊,御驾亲征最忌后方不稳,当年你爷爷起兵时,若不是你奶奶稳坐后方,胜负尚未可知。”
父子二人相视而笑,无需多言。朱雄英知道,父亲虽退居太上皇之位,却始终是他最坚实的后盾。而朱文坤的监国,不仅是对储君的历练,更是向天下昭示:大明江山,有两代帝王共同守护,纵是狂风骤雨,亦稳如磐石。
次日辰时,太庙钟声长鸣。朱雄英带着朱文坤行三跪九叩大礼,在太祖皇帝神位前立下誓言:“若不荡平胡虏,誓不班师!”礼毕,他将监国令牌郑重交到儿子手中,那令牌上“代天巡狩”四字,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
而在奉先殿内,朱标望着太祖皇帝的画像,忽然轻声道:“爹,您看着吧,咱们老朱家的子孙,终究不会让大明的江山变色。”殿外,风过回廊,檐角铜铃叮咚作响,仿佛是历史的回声,在应天城的上空,久久不散。
三日后,午门城楼。朱雄英身着明黄纻丝十二章衮服,头戴冕旒,俯视着城下二十万大军。将士们铠甲锃亮,长枪如林,正中央“明”字大旗猎猎作响,旗角上金线绣的蟠龙在阳光下仿佛活过来一般。当大军开拔的号角响起时,朱文坤站在午门城楼上,望着父亲的黄金甲在阳光下闪耀,忽然想起昨日父皇在他掌心写的八个字:“守国如守城,须得寸土不让。”他摸了摸腰间的绣春刀令牌,转身走向内阁值房——那里,徐允恭与解缙等人已在等候,堆满案头的军报与奏疏,正等着他以监国之身,一一裁决。
“将士们!”朱雄英的声音通过扩音的铜筒传向四方,“胡虏犯我边疆,杀我百姓,毁我城池!今日朕亲率大军北上,不为耀武扬威,只为护我大明子民!若有敢犯我疆土者,不管是瓦剌、女真还是鞑靼,朕必追其至天涯海角,斩其首以祭忠魂!”
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响彻云霄,声浪惊起城楼上的白鸽。朱棣骑在乌骓马上,望着城楼之上的侄子,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在大本堂看着他进来的少年——如今,那个少年已真正长成了驾驭天下的帝王。
大军开拔时,夕阳正将应天城的垛口染成血色。朱雄英换上黄金锁子甲,外披明黄战袍,腰间鹿卢剑换成了太祖皇帝留下的龙御刀。他策马走在中军,看着两侧旌旗蔽日,金鼓震天,忽然想起马皇后临终前的话:“英哥儿当以百姓为念,以社稷为重。”
夜风带来远处的驼铃声,那是后勤部队在运送粮草。朱雄英摸了摸马鞍上的牛皮地图,上面用朱砂标着几个醒目的红点——那是胡党余孽与外敌勾结的据点。他知道,此次亲征,不仅是平定外患,更是要彻底斩断朝中隐患,让大明的江山如这黄金甲般,永不锈蚀。
行至昌平,探马忽然来报:瓦剌使者求见,带着各部族的“降表”。朱雄英冷笑一声,手中马鞭狠狠抽在道旁树干上:“狼子野心,岂会轻易臣服?让他们明日在军前相见。”转身对朱棣道:“四叔,看来我们的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是夜,中军大帐。朱雄英铺开辽东送来的最新军报,上面用密语写着:“胡党余孽胡昱已至瓦剌大营,自称‘监国大臣’。”他捏紧军报,目光落在帐外朱棣的帅旗上——那面“燕”字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像极了一头随时准备扑击的猛虎。
“来人,”他忽然开口,“传旨给辽东都司,着朱高炽即刻整备粮草,二十日内必须送达开平卫。再给山东都司,调三千神机营火铳手,星夜兼程北上。”顿了顿,又道:“让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亲自护送粮草,若有延误,军法从事。”
帐外,夜风卷起黄沙,扑打在牛皮帐上。朱雄英起身走出帐外,望着满天星斗,忽然想起小时候在文华殿读书,太祖皇帝曾指着舆图说:“雄英啊,这天下太大,靠别人守不住,得自己硬气。”如今,他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分量——所谓帝王,便是要在风雨中挺直脊梁,让身后的百姓,永远能看见金銮殿上的那片瓦,永远能听见明军的马蹄声。
远处,朱棣的大营传来阵阵战马嘶鸣,还有将士们压低声音的唱词,那是当年漠北之役时的军歌:“长刀所向,胡虏胆寒,日月所照,皆为汉土……”朱雄英摸了摸胸前的玉佩,那是马皇后留下的,温润的玉质在夏夜中带着一丝凉意。
他知道,前方的路必定艰险,瓦剌的铁骑、草原的风沙、朝中的暗流,都是必须跨过的坎。但此刻,看着麾下将士们眼中的坚定,看着军旗在夜风中飘扬,他忽然觉得,这天下,值得他去拼,去守,去让它永远闪耀着大明的荣光。
“陛下,该歇息了。”贴身太监云奇轻声提醒。朱雄英点点头,转身走进帐内,案头的烛火忽然爆起一个灯花,将舆图上的漠北草原照得一片雪亮——那里,即将展开一场属于大明的铁血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