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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明珠抱着包袱夹在中间,左听是母亲不住骂声,右边是丈夫抱头叹气。她还是糊涂,她不知道听谁的好?

以前明珠只有母亲,母亲说祖母面前说好话,明珠就只学好听的话。别人面前,不用不用。母亲说讨好他们没有用。

母亲说生得漂亮祖母喜欢,祖母是京中出身,最爱的就是花儿朵儿。明珠你天生就好,以后祖母最疼你,银子钱全给你。明珠就竭力的美貌,但见表姐更加美貌,而且有明珠没有的好衣裳首饰,明珠就恨姨母,就恨表姐,就想法子把表姐衣裳划花,让你美?

她年幼,她无知,她身边最亲近的就是母亲,孩子当然是听母亲的。而安老太太,也许此时她安居京中,日子过得不错,偶然想到方明珠在她膝下长大,却和三个孙女儿不同而痛心。但安老太太在掌珠姐妹小时候,也没有多加照管。只是她过严的家教,还有掌珠有邵氏,玉珠有张氏,宝珠有卫氏,三位的陪伴都不是方姨妈那种人,才致使方明珠与掌珠三姐妹不同。

方姨妈会说,啊哈,我不是安家奶奶,她们有嫁妆有产业,有老太太这尊神挡风雨,她们才安心,不像我这般。可像方姨妈一样遭遇的人,并不是都像她这样!

人往下坡走,除了家教学习自身领悟力跟不上以外,还一点,就是你自己不往上走。上和下,难道不都是路?

方姨妈所想,造成方明珠今天的纠结。她遇到自己的丈夫,虽不顶天立地,却规规矩矩做人。方明珠左耳朵灌满母亲的埋怨,右眼睛看的是丈夫的为难。

她也就为难起来。

遇事就感激的好?

还是人家有,人家帮是应该的,人家忍耐我是应该的为对?

她默然把包袱推到一旁,想菜还没有择完,晚上可吃什么?就继续收拾菜。褚大不回话,方姨妈骂累了时,房中就只有火盆里炭在轻响。方明珠在这响声中想心思,说实在的,她很想去安家拜年。

她想看看掌珠表姐穿戴的是什么,明珠成亲时办了几件好首饰,在表姐眼中不能算什么,可方明珠就是想炫耀一下。

还有明珠的嫁衣,据禇大说是他看过掌珠的嫁衣——掌珠拜堂,他去文章侯府送水,为方明珠才去看——而办的。

大红。

那红色,红得亮透人的内心。方明珠喜滋滋的成亲,就是嫁衣的颜色深深打动了她。让她成亲到今天,还醉于其中。

这醉的原因,只有那一个,表妹的嫁衣比表姐的嫁衣红!

没心没肺,不是一天两天能医好。

……

初二街上铺子依然多半不开,珠宝铺子的马掌柜打开门,对面歇业的葛老板就吃了一惊。葛老板是出来往岳母家去的,但见到马掌柜走出来,让伙计搬开一扇板门,又是一扇板门,葛老板难免要问:“马掌柜的新年好啊,您这初二也不歇着?”

珠宝生意不是小吃铺子,关一天门就少一天流水。过年是必要歇几天的。

马掌柜的就回他:“老主顾要东西,不得不开啊。”葛老板就笑,寒暄过,带着妻子孩子上车往岳家去。车出这街时,见到一个半新但抹得干净的马车过来,赶车的是个细布衣裳的公子哥儿,很是年青,又生得明月皎洁般干净。

他扬着马鞭子,对着马掌柜的铺子去。马后面,还跟着两乘小轿。小轿也清爽,过年又贴了个红花在上面,但干净程度上就没有马车的好,像是雇来的轿子。

葛掌柜的就在心里暗夸马掌柜的生意好,这年青人一辆车两个轿,必然带着三、五位女眷来买珠宝。

他径直过去,他暗猜的那车果然在马掌柜门外停下。马掌柜的迎出来哈腰:“袁大爷,你新年加官发财啊。”

吉祥话在新年里听最好,袁训就乐了,回他:“掌柜的你也发财,我今天就给你送银子来了。”见两个伙计来帮着拢车,又有两个去轿前帮着打轿帘。

轿帘打开,露出一老一少两个女眷。

卫氏端坐,怀中抱着大盒子,脚旁边又是礼物,这是宝珠回门带的东西,她一动不动,对伙计道:“我不下轿,你不用白打帘子。”而红花抱着一个包袱,轻飘飘的,并不沉重,从另一个轿子下来。

“宝珠,下车了。”袁训见红花随着伙计先进去,就往车里唤道,又伸进去手。宝珠娇声应着,扶着他手出来,早在车内见到真的是来买金钱,宝珠羞答答垂头喜悦,下车后又用手扶一扶发上的象牙镶珠簪。

象牙簪通体透白,珠子又粉红圆润,这是宝珠昨天初一新得的。

昨天下午小殿下来搅和,宝珠失了金钱,在房中不依,责怪表凶不疼宝珠。她不是和小殿下别扭,虽然这钱是小殿下弄走的。但看得到钱没得到,总是要撒娇的。

袁训即命套车,带着宝珠换衣裳往外面来买。还没有出门儿,太子殿下到来,夫妻只能待客,宝珠就得了这根簪子。

这根簪子又刷新宝珠首饰的成色,让宝珠爱不释手之余,遂又后悔自己使性子。送走太子后,宝珠就不再出去,和袁训在房中把玩簪子,有客就待,无客就催着袁训看书:“可怜你新年里竟没有空闲,我算过每天都有年酒吃,趁这一会儿还闲,还看书去吧,宝珠陪你。”

她的夫君也极听话,他的事情也全让宝珠说得清楚。请他吃年酒的人一直排到他二月春闱前,请客的人都说不来不行,不能推辞。

大年初一,小夫妻玩耍了一回,又看了半夜的书,携手去眠。

宝珠早把金钱忘记,她又得了宫里的好东西不是吗?这簪子不管怎么看,总透着是尊贵味道。宝珠不问出处,但宝珠知道。

因为太子殿下赏的另外有一对宫花,现在宝珠乌发上。这件簪子,只能又是姑母所出。

不想回门上车后,她的夫君不曾忘记。顺伯留在家中应门,袁训自己赶车。卫氏红花带着礼物坐轿,袁训就告诉宝珠:“给你买金钱去。”

宝珠欣然欢喜过,又担心大年初二的铺子不开门。说到底,珠宝铺子不是吃食铺子,不是那卖杨柳青年画的铺子,逢年过节的反而开得欢。

一路担心,一路期盼。宝珠都做好准备,真的铺子紧闭大门,宝珠也不再有得不到金钱的遗憾。

但这铺子,它竟然是开着的。

宝珠喜滋滋儿下车,就又看旁边的铺子。有一座二层的酒楼,人家也歇业了,上贴着红对联,不见大门打开。这一片是高档的铺子,古人又重过年回家团聚。铺子上伙计一年到头没有假,家近的过年才得回去。

年假,是古代铺子上是相当的重要。

当然,除非那铺子它过年必须开,又是例外。

宝珠就贴近袁训,娇滴滴问:“是你让他开的门吧?”袁训才和宝珠胡扯几句,陪着进来的马掌柜的道:“袁大爷,你昨天要的东西我们赶工做的,老手艺师傅在家歇着不好叫出来,是常跟他的徒弟做的,要是不好,你可以不要,只别说我不给你好东西就是。”

宝珠心花怒放,看看宝珠一猜就对。而袁训在她手上捏了两下,似在招摇表凶我多么的疼你。再才问马掌柜的话:“看你说的,我怎么敢说你呢?让你劳动我过意不去,还有一件儿东西送你,你别嫌弃不好。”

就叫红花。

红花的包袱里抽出几个纸卷儿,此时大家都在店内,袁训说话不避人,笑道:“这是我特意挑捡的,春闱也许会中的试题,但如果不中,我又写了几本书在上面,让你孙子仔细的看就是。但是不中,可别怪我。”

马掌柜的大喜过望,忙用双手接过。他的孙子有一个进学,去年秋闱挂了名次,今年不求多,只再中一个春闱就成。

袁训上一科中在一甲,弄得小二磨刀霍霍对着他,别的知道他名声的人,如马掌柜的听说袁训新年前请假攻书,就托人给他带了个信,说自己孙子下春闱,问他能不能帮上忙。

袁训就今天带给他。

马掌柜的小心收起,对袁训谢了又谢,伙计们捧出茶水点心,又捧出一个大匣子。打开来送到袁训夫妻眼前,里面金光映红宝珠面庞。

满满一匣子的金钱。

这是新铸的,宝珠就认清了。这不是铜裹金,这实在就是金子铸就。“昨天的?”宝珠悄声的问。

昨天便宜小殿下的那袋子钱,宝珠头一回见是在三十夜里,烛光闪闪的并不清晰。再后来就只看到钱袋,没再看金钱,竟然没认出是真金还是黄铜。

但就是黄铜,也是一笔银子。

袁训见问,就装腔作势叹气:“唉,全是黄金。”宝珠忍不住一笑,又为瑞庆殿下沾沾自喜:“殿下真是聪明,来了就拐走人钱。”

夫妻悄声笑着,宝珠拿起一枚钱来看。见马掌柜的说得谦虚,这是徒弟铸造。可宝珠看来看去,都不比昨天的差。

昨天不知道是金子,又早买回在家,宝珠收一大袋子不疼惜钱。今天知道全是黄金铸成,宝珠就不肯多破费表凶银子,下手挑捡着:“我要十个,分大姐三个,分三姐三个,我留四个就好。”

“那余下的给谁呢?”袁训道:“我让他铸这么多,又让人家大年初二早起来开门,”就喊红花:“取荷包来。”

不要怎么好意思呢?

红花上前来,宝珠这才看到她抱着的包袱里是什么。宝珠讶然:“这是几时带出来的?”她抿唇就笑。

包袱里,是五颜六色,争奇斗艳的荷包。

水红娇黄粉绿浅紫……全是宝珠的。

袁训抬手,见宝珠身上是蜜合色绣宝相花的新袄子,又是一件葱绿盘金的锦裙,就道:“这配个红色的好看,”红花笑眯眯,把手中包袱抬高些,袁训相了相,挑了一个水红色绣荷花出水的荷包,亲手抓过一把金钱装进去。

荷包能大多大,不过宝珠那小手的手心大小,不算手指长度进去。袁训大手一把,荷包就满得装不下。袁训装了再装,直塞到那荷包里鼓囊囊才罢手。丢下手中余下金钱,亲手又把荷包给宝珠佩在腰带上,把宝珠原本佩的绣海棠花荷包取下来。端详过,再问宝珠:“喜不喜欢?”

“喜欢。”宝珠笑得眼睛弯弯,活似两道新月出来落脸上。

袁训还不罢休,又手拈金钱,把宝珠余下的荷包一个一个的装满,重新放回包袱里,红花暗吸一口气,太重了!

饶是这样的装,匣子里还余下一层。袁训掂起半把,随手放到包袱上:“红花收着吧。”又握起半把在手上,再对马掌柜道:“晚上让人送我家里去,随便把钱取走。”马掌柜的眉开眼笑:“放心呗,晚上一准儿送去。”

红花也眼笑眉开的谢过,顿觉得那包袱又不是那么的重了。

宝珠再走出铺子时,北风也不寒了,雪花也不冷了。她娇痴劲儿上来,缠住袁训问:“你还有半把,给谁的?”

她嘻嘻:“难道是留着给王府的姑娘?”

额头上挨了一记,袁训佯怒:“几天没见你提,寻思你转性,原来还是你没有变。”把手中半把金钱交给宝珠:“去,赏奶妈。”宝珠喜欢得双手接过,就是她得金钱时也没有这么样的恭敬,就在铺子门外端端正正福了三福,起身又娇笑:“晚上送来的,我串上一串子给母亲,再赏忠婆和顺伯,和奶妈的一例,可好不好?”

“好,我还能说不好吗,”袁训说过纳闷:“只是我呢,我怎么又没有了?”宝珠吃吃缩头笑:“我背着你备下一份儿东西,是你上春闱用的,请教过母亲呢,保你喜欢。”宝珠垂下手拧着袁训袖子:“宝珠的,怎么会没有你的呢?”

“我想也是,”袁训抬抬下巴,再一笑收回:“我们得快点儿,这一闹,就快到中午,我们一定是晚去的。”

宝珠忙应是,走去把钱给奶妈,又让奶妈不要出轿来谢,出来进去的又折腾时间。红花上轿,宝珠上车,袁训赶着车,轿夫们抬起来,这才是往安家来。

……

马车驶近大门,车上下来赶车人。他半佝偻着腰,抬起脸来细白嫩滑,虽是个男人,但半根胡子也没有。

顺伯见到他,一言不发往院内走。赶车人一动不动,站在马车旁低着头。在他的世界里,像是除了身边的马车,再没有别的事情。

很快,脚步声过来。起车人还是充耳不闻窗外事般,但上前一步,腰更低下来,取下一只红木板凳,而车帘子,从内往外的拉开一半,露出里面两道谨慎的目光。

这目光的主人隐藏在车里,警惕地往两边看,也许还警惕地往车外面去听。马车不是诧异的,像正常拜年的人。赶车人不是诧异的,像正常赶车的人。

但这车中的目光,却锐利的似乎这天地万物都将与她为敌,惊风草动她都要担心。

袁夫人步出大门,在心头暗叹。

一个女官在宫中都警惕到极点,那姑奶奶呢?她过的又是什么日子。看似她集荣华于一身,又有谁知道她心头的苦?

下意识回身看一眼自家大院,院门深处自己的住宅中,有着自己丈夫的牌位。

她每天所拜的,那隐藏佛龛中的不是神佛,则是袁训的父亲。

为了那佛龛中的灵位,袁夫人才每年都步入宫中。年初二的这一天,中宫或不出来,她就去见她。

哪怕是提心吊胆的见上一面,袁夫人也会前往。

大年初二,本就是姑奶奶见娘家人的一天。而袁家的长辈,早就都去世。

立于大门上微作思忖的袁夫人,宝珠袁训若在这里,都将认不出她。她的满头白发,细细的抿得整齐。有数枝钗环压住,白发银若明霜。

她本就面容年青,这看上去又年青许多。

布衣换下去,换的是一件浅紫色有风就将随去的锦袍。她和她的儿子都是边城出生边城里长大,并不是过于怕冷。这锦袍又料子柔暖,总有些春风徐来般,在北风卷起又休,休了又卷。

她的人,就乘风将去般的高凌起来。

稍作打扮的袁夫人,不仅高贵,而且富华。

奉命接她的女官在车中也赞叹,实在是太美了!

她算是中宫的心腹,接来送去的已有好些年。可她,还是并不明白为什么要在今天,为什么一定要接这位“民妇”。

袁家无官无职,上追三代也追不出一点儿官气出来。在女官眼中,袁夫人虽气质高华,从身份上也只能算是一个民间妇人。

马车上,自然是无标无识。悄无声息在隐蔽的宫门夹道中停下,一乘小轿飞快过来,袁夫人屏住气息飞快上去,小轿再就飞快地离开。女官跟在轿后,也一样是飞快,那裙子边因快速而舞得若游鱼水波,在地上闪过一道又一道金边银线。

好看是好看,但主人内心的凶险担心也暴露出来。

淑妃立于宫室中,不让一个宫女靠近。等见到几个人夹着袁夫人进来,淑妃暗暗放下心。到了!

由宫门到这宫外面,都有让人看到的嫌疑。

但到了这里,也就安全无事。这宫里的人虽然多,没有一个人敢乱出去。

袁夫人悄然滑进宫室般,淑妃又伤起心来。大年初二的,娘娘还有娘家人可以见见。而自己的家人,却往哪里去寻找?

廊下的冬青正长青,而淑妃却想不起自己的家乡父母。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淑妃脑海中一出现那晃动的小船,同自己一般哭泣的少女们,脸上都沾着泥灰,手上都绑着绳索……就头疼起来。

她按住额角急步回宫,她不要想,她也不想再想。“娘娘,”宫女们发现她的不对,忙过来搀扶。

“我没事,我又犯了头晕病,让我睡会儿就好。”淑妃有气无力的靠在一个宫女身上,闻到女身上那进贡于外疆的脂粉香气,再睁开眼看看金粉涂就的宫墙。

这是在宫里。

我是淑妃。

过去那不堪去想的事情,已经过去。

有谁被卖过再卖过,还会觉得这种事儿不算不堪呢?

龙凤纹五屏式坐椅上,中宫眸子中微微的几点泪。在淑妃心门紧闭,不愿意回首往事时。往事,也濡湿她的面颊。

袁夫人带着一个小食盒进来,正在打开觉得不对,看了看,就微笑:“姑奶奶见娘家人,没有不落泪的。”

“是啊,”弟媳宽慰的言语,总是能把中宫的悲伤抹去。她往食盒中看,带泪而笑:“大年初二的,还能见到你,也不枉我在这宫中挣扎一场。”

她只有一个弟弟,自然有一双父母。

她还记得当年离家时,母亲抱着她哭了一整夜,她至今还记得那颤抖的腔调和落在面上的泪,泪水滚烫的,曾无数回把她从梦中烫醒。

“大妞儿,不卖你,弟弟就不能活。”

她的弟弟在娘胎里受惊,从生下来头一天起,就三灾八难的过每一天……。

中宫拭干泪水,对袁夫人打起自然的笑容:“又给我做饼子了。”袁夫人取出的数个小碟子里,摆的不是精细点心,而是野菜饼子,微黄的玉米面饽饽。

“这是宝珠做的,宝珠如今也会做了。”袁夫人取过一个野菜饼子,这是去年的野菜剜了来,晒干,等到初一做好,放在蒸笼里,才能今天带来。

野菜饼子看时,甚至是好看的。特别是用精细白面蒸成的,野菜乌黑,白面雪白,颜色搭配上先就取悦了眼睛。

中宫迫不及待伸手去接,袁夫人和往年一样,放在嘴里先咬了一口,再撕去咬过的缺口,再送给她。

中宫就笑:“你呀,”

咬上一口饼子,苦涩漫入口中。中宫却喜悦上来,细细的品着那苦,点头愈发的喜欢:“还是往年的那个味道。”

这种饼子,是她以前在家时常吃的。带着她对家的回忆,也带着她对父母的回忆。

中宫竭力忍住泪,一口一口慢慢嚼着。在她于繁华锦闹中挣出头来,自然是寻找自己的家人。她曾不止想过一次,弟弟羸弱,一定早就死去。

万万没想到老天这般的厚待于她,她的父母兄弟虽已不在,却留下一双的儿女,和那深爱着他,甘心为他年青守寡的弟媳。

中宫就想那双双的儿女想起来。

“大妞儿去年说回来,把我喜欢的不行,可后来那使臣跑了,她又不回来了,真是让我想的慌。”中宫把一个饼子吃完,又取过一个玉米面的饽饽。

姑奶奶回门子,最不济的家,也得包顿儿饺子。可当年她的家里哪里有,最能让中宫有归宁感觉的,就是吃野菜饼子和玉米面的饽饽。

她就爱这个。

而且这个,还是她的小弟在遗下手札中提过的。

袁夫人容光焕发,论起来天下的父母,除了狼心狗肺的那种,提到自己的儿女应该都是这个表情。

“她又生一个孩子,三个了,”

“是吗?长得像谁?”中宫雀跃地问。

袁夫人抿唇而笑:“我和娘娘一样,我也没见过。”中宫略有歉意。她找到袁训母子以后,就强接了来。等接到京里,才知道还有一个孩子已经嫁人。

她嫁的相当好,中宫虽一直思念,也无法把那位重臣调入京中,只能还思念着。

那位大妞儿生孩子,全是在袁夫人进京以后。

“依我看,会长的像父亲。”中宫很有兴致的讨论起这些俗事,又道:“阿训就长得像父亲。”袁训母子第一个是她主动找的,假的可能性极低。第二个袁训和他的父亲除了体格健壮不像以外,五官容颜一模一样,中宫见到袁训后就再也没有疑心。

这一定是她弟弟的儿子,不会有错。

“像父亲,也好吧?”袁夫人模棱两可的回答。

中宫完全能明白她,体贴地道:“怎么办呢?大妞儿嫁的是这样人,随父亲你要担心一生又要打仗,可是也没有办法。”又怪上自己:“要是我早接你们几年,大妞儿的亲事就定在京里岂不是好?”

她眉头微挑,袁夫人已知道她的意思。袁夫人和往年一样的骇笑:“哎呀,太子已成亲,大妞儿都三个孩子,您可别再多想。”

假如大妞儿还没成亲的话,那太子妃的位置就有点儿悬。

姑表成亲虽然血缘过近,但在古代也不少见。

中宫无可奈何:“都怪我,全怪我。”

“怪你什么,”袁夫人见她用完,小心翼翼从怀中取出绢布包,中宫眸子一亮,人也坐近了过来,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有屏气凝视之感,又悄悄的笑,好似得了什么好东西一般。

绢布包打开,露出袁夫人常看的书册。

宝珠曾无意中扫过一眼,猜测这是公公的手札,让她说中,这的确是袁训父亲的手札。

札上微有暗黄,虽经袁夫人时常翻阅也不曾破损,可见主人保管得经心。

中宫见到后,就屏住呼吸,也是怕呼气儿一大,就把这手札吹化了。

袁夫人熟门熟路掀到两个人要看的地方,上面字迹无力,但笔划融圆。主人虽精力不足,却是习练过的。

“常忆姐姐在梦中,骨肉分离,得银渡过难关。我虽保命,却痛失手足。当年家中无有银钱,惟野菜饼是姐姐最爱。每年初二虽不能见她,却饱食野菜干饼以为思念。”

中宫看到这里,泪水扑簌簌落下来。袁夫人忙把手札挪开,她和中宫都不认为这叫失礼。袁夫人还轻声埋怨:“落到上面可怎么是好?”

中宫忙再拭泪,道:“往下再翻再翻,”

这一章,是袁夫人进京后,每年同中宫同过初二必看的一章。再往下,就是去年中宫看到的那一章,袁夫人细看过中宫面上不会再滴泪水,才把手札再凑过去,两个人紧紧凑在一起,看这一章里写的是什么。

袁夫人自然是早看过的,她完全将就着中宫来看。

“大妞儿满月,不幸之人竟能有子,可谓是幸运矣。幸赖,婉秀不弃下嫁;幸赖,婉秀终朝陪伴;幸赖,婉秀身子骨好;幸赖,婉秀产下一女。妞儿可爱之极,放置枕边咿呀,一哭一闹皆动人心。然,为何不是儿子?我去之后,婉秀就有终身有依,”

这婉秀,是袁夫人的闺名。

中宫深吸一口气,看到这里抬起眼眸。她每年只看一小段,不是不能多看,也不是不能拿几本来自己私下看。

只是她一个是没空闲,一个是这细细的看,才能把自己离去的岁月一点一滴的补回来。

弟弟是幸运的,有出身高门的弟媳肯嫁;弟弟也是不幸的,他到临终,都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孩子。

阿训,是个遗腹子。

中宫想到这里,就要问:“他的那颗宝珠倒还没有信儿?”中宫对宝珠完全是强迫接受,她虽厚待宝珠,可一想到她没有为侄女儿亲事出上力,也没有为侄子亲事上出上力,这心里还是别扭。

“哪有这么快,”好在袁夫人颇能劝解于她:“成亲才五个月十四天,”中宫嫣然:“你不着急,为什么把日子算得这么清爽?”两个人相对大笑。

……

宝珠正在接受姐妹们的目光洗礼。

她是最后一个到的,大家都出来迎她。把眼睛往宝珠身上一放,虽然都心中早有预备,宝珠必然又出来好首饰好衣裳,可还是让宝珠腰间的荷包“震”住。

宝珠你从头到腰都无可挑剔,就是这荷包里装的是什么,也太满了吧?

家里只有玉珠一个姑娘,玉珠愈发的无拘无束,而且姐妹中也是口快的,头一个道:“宝珠你这么大,还装蜜饯在荷包里。”

宝珠那残余的一点儿,怕自己又有好东西,姐妹们没有,说出来算炫耀,不说出来又心里喜悦满溢、难免有得瑟之嫌的心情,全都让打跑。

解下荷包,再解那上面十字盘扣,宝珠在院子里就嚷着:“看我的金钱!”扣子还没有解开,有一枚已落下来。

“叮当”一声,在雪地滚着。

老太太玩心上来,手指住也嚷上来:“谁捡到就是谁的?”小丫头们愣上一愣,哄然一下子过去争抢。

梅英凑热闹,也跟着下去。见素日恭敬她的小丫头看也不看她,把她硬生生挤出来。梅英才跺脚,“哎哟”,后面玉珠呼痛:“你踩到我。”

张氏在廊下搭着手笑骂:“该,你也去抢什么。”把玉珠提醒,玉珠去寻宝珠:“你有一荷包,分我几个耍耍,”

掌珠不稀罕这小孩子玩意儿,就怄玉珠:“今年你一个人在家,得了多少压岁钱,也拿出来分分吧,”

宝珠正要给玉珠看荷包,觉得有理,把荷包收身子后面:“先分三姐的压岁钱,再分宝珠的东西。”

正闹着,南安侯从外面进来,手中握着一把子请帖,见到姐妹们玩笑,站住脚也笑:“我来着了,这里还真是热闹,比别处好。”

老太太就取笑兄长:“你手中那握的不是贴子,怎么不去,又来看我们?”三个孙女儿嘻嘻哈哈,逗得老太太也玩心大作,和自己的胞兄开起玩笑。

南安侯扬扬贴子:“这些都不请我,我去了也没意思。”老太太才问谁家的,见南安侯转向袁训:“小袁呐,我想到帮你拿贴子,你就没有想到我们?”

袁训就知道是常家的,就解释:“这是宝珠弄出来的,我本想让宝珠先去看看,若是般配再告诉祖母不迟。”

老太太见有件事儿她不知道,就急着问:“什么事,什么事?”

南安侯已走上台阶,把贴子给妹妹,招呼袁训和韩世拓:“进来我们说话。”老太太一手扶梅英,一手打开一张贴子,咦了一声:“这常家,我们不认识啊?”

站在门槛上,老太太就全打开来看,见请自己、请两个媳妇,还真的就是没有南安侯。

“玉车街的常家,是哪门子亲戚?从没有听你说过。”老太太还当南安侯把请他的贴子先收起来。

韩世拓在泡茶,袁训不好归座,跟着站着。南安侯座中抚须:“啊啊,这是一个古记儿,”韩世拓就把茶水丢给丫头,回来道:“我也听听。”

“你听听吧,”南安侯让他也坐下,扫一眼房中,见胞妹睁大眼,韩世拓端正坐好,唯有袁训肩膀耸动笑了几笑,再忍下来。

南安侯奇怪:“你笑话我知道这件事不成?”

“不是,”袁训收住笑,正色而回:“我在笑宝珠淘气,她想一个人把这件事办成,落下她一个人的脸面,现在舅祖父也知道了,宝珠一个人光彩不成,所以笑她。”

南安侯哦上一声:“你和她一般的淘气,这样的事情你不经过我,让你办得有些麻烦吧。”

他们说来说去,老太太还是听不懂。摇袖子打断:“这里还有两个糊涂的呢,”韩世拓咧嘴笑笑,对于祖母把他也算进去表示喜欢。

南安侯指住袁训:“你问他,”

袁训同时在笑:“舅祖父请说。”

两个人相视过,又是一笑,老太太急得站起来:“再瞒的人中午席外倒酒,不给饭吃。”南安侯这才干咳上两声,袁训“吭吭”清嗓子。

房中俱是笑意,虽然还一句话没有说,房中也俱是笑意。韩世拓笑得快走样儿,他到底不敢随意,抖直身子又坐好,忽然愕然。

这种家里人随意说话的气氛,竟然是比什么都好。

比追逐女人还要好。

韩世拓悄舔着嘴唇,把房中的人一个一个的打量。老祖母装着恼怒,对着南安侯和袁训生闷气模样;而南安侯咳着,就偷看状,看妹妹两眼,再看袁训两眼,这种如孩童般顽皮耍赖般,韩世拓从没有见过。

袁训是头也不抬,一个劲儿的“吭吭”,也不知道他吭的是嗓子里莫须有的口水,还是吭吭笑声。

旁边是丫头们无一不笑,组成这个平淡的,任何一个长慈小敬的家庭中会出现的气氛。

平淡极了,

却也温馨极了。

古诗中,细雨润物细而无声,大概就是这种样子。丹青妙手们绘的,花绽静空没有一声招呼,不是这种样子,不请自来。

韩世拓搔搔头,我们家里怎么就没有呢?

这个问题他头一回正视,他头一回的去想。

老太太又下了一个责罚令:“再不说的,放烟火不让他看。”

“厉害!”南安侯翘拇指:“二妹你还是这般厉害。”但是他还不不想先说,这事情又不是我弄出来,不是我的功劳,我不能先说。才要指袁训,却不防袁训占了先,殷勤地笑着:“我还是想先听一听,舅祖父尽心为三妹操心的古记儿。”

南安侯的话就存不住,道:“我不敢居功,我就先说。”

老太太坐正,韩世拓也支起耳朵。

“这话从昨天说起,大年初一宫中赐宴过,家里客人多,常大人在宫中就说过来坐坐,我自然不拒。他来的时候,靖安侯阮家还在,他就不说。我看着他就不对,也没端茶送他的客。他呢,闷坐着也不给个暗示,客人一拨一拨的来,他这一坐,可就坐到晚饭时候。我想着真怪事儿,他又不是我们家亲戚,寻常也不是巴结上司的人,这初一倒要在我家里用饭不成?”

袁训拼命忍笑。

南安侯白眼他:“小袁我先告诉你这个,太子殿下对他说的话,把他吓得不清。”袁训忍笑点头:“是是,”

老太太敲桌子。

南安侯再回到话题上:“我就留他用饭,他也真能闷着。闷到大半夜的,家也不回,先说这个人也有几分老实是真的。还有一个,就是他想在我空闲的时候对我说,怕我见客的时候不方便商议。老大老二都说他是不是犯了事儿,来找我通融的,我说不会,他既然不说也不走,就大家都闷着。”

袁训吁口气:“老实?笨了点吧?”

南安侯又要骂他:“看你办的事儿,殿下对他说,他能不着急?”袁训再陪笑:“是是。”老太太怒目:“不许打岔!”

韩世拓油然的温暖起来,他觉得衣裳穿得似乎多。就在打岔的空当里去找火盆看,祖母用的是什么炭火,怎么越坐越舒服?

这心跟浸在温水中一样,无处不是舒展的。

“大半夜的客人都走了,我说常大人我们书房里闲坐,那里静。他跟了来,劈面问我袁家的底细,又对我说他不认识小袁,怎么就会得罪他。”

“哈哈哈哈,”袁训放声而笑。

这下子韩世拓也不干了:“嘘嘘,妹夫,别打岔儿。”

“就是!”老太太难得的跟大孙婿一条心。

“我说你们互不相识,犯不着得罪袁家。常大人说是啊,可太子殿下叫我过去,问我年酒请的有没有袁家,又问为什么不请,直接就是两个字,请他。”

老太太兴趣浓厚:“常家有金珠宝贝不成,宝珠一定要去?”这事儿是宝珠弄出来的,老太太还记得。

袁训大笑:“宝贝没有,没亲事的儿子却有一个。”有宝贝,倒勾不去宝珠。

老太太惊叹的明白过来,面庞更生动起来:“几岁了?生得好不好?什么个头儿,脸上有没有疤?”最后一句是没好气地问出来:“他爱不爱书呆子?”

一把子红贴重放到她面前,南安侯一本正经:“二妹给你!宝珠的贴子,是常大人早早就写过去,小袁已取走。这是你和两个媳妇的,我问过常大人写给袁家的日子,让他写在一天里,到时候你们浩浩荡荡洋洋洒洒铺天盖地的一队儿去,准保看得头发梢儿有几根也不落下。”

这一篇饶舌话,听得韩世拓也大笑出来。

老太太只顾着欢喜玉珠要相看亲事,就没细听胞兄的话。她一面重新看贴子,一面随意的狐疑:“你说的话,怎么不顺耳朵呢?”

南安侯还是那正经样子:“嗯,用错词了,铺天盖地的,那是蝗虫。”他似到现在才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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