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内。
三条计策讨论最多的,便是摊丁入亩之策。
因为它更尖锐,对百姓的益处最大,对官商的破坏性更大。
刚开始。
言论一直掌控在一些书生士子的手中。
他们将摊丁入亩之策批评的一无是处,认为是动摇国本,破坏大宋“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根基。
更有一些阴谋论认为,这是为了造成大宋官员与百姓间的对立,破坏了这几年来的变法成果。
但是没过几日,事情便发生了反转。
而转折点,便是汴京首富、一品楼大掌柜苏文山站出来说话了。
苏文山力挺摊丁入亩之策。
他认为此乃国之良策,他作为商人,将全力支持,并且将苏家的田地全部退还于民。
此话,一下子引起了轩然大波。
苏文山作为商人之首,乃是诸多商人的偶像,他支持摊丁入亩,无异于站在了绝大多数商人的对立面,认为商人们辛苦得来的土地,就应该还给百姓。
一时间,许多士绅商人对苏文山责骂起来。
“苏文山这个老匹夫,完全是自己赚钱赚够了,当下这番言论完全是为了博取名声。”
“哼,自古以来,土地都是掌控在少数富人手中,天下有穷有富,乃是天数,凭什么要牺牲我们的利益,老子的地又不是抢的,而是自己辛辛苦苦挣出来的!”
“一品楼就是全天下最大的剥削者,如今却喊着为民请命,真是虚伪无耻至极!”
“老子从今以后再也不去一品楼了,我要抵制所有一品楼的商品。”
……
一时间,一品楼的销量下降了许多,但是苏文山依然没有改变自己的观点。
紧接着。
以王安石为偶像,被韩绛的策论所折服的书生也开始下场了。
这类人力挺摊丁入亩。
不过因为势单力薄,发出的声音几乎都被反对者遮盖。
但是,由于他们的解释,引发很多有文化有见地的百姓入场了。
百姓们很实在,认为这是朝廷的刮骨疗伤之策,乃是为了朝廷的长治久安,是为了大宋江山的绵延巩固。
士绅商人阶层们理应做出牺牲。
此外,朝堂之上。
中书省、三司、御史台、枢密院的官员们也都是吵得不可开交。
大有一言不合便打起来的趋势。
王安石撸着袖子,几乎是以一抵十。
不过三日后,朝臣们几乎都哑火了,因为嗓子全都不行了。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本是一场为国解决百姓饥馑的讨论,而今却变成了阶层的对立。
如今,讨论的重点已经变成了:朝廷的亲儿子应该是商人士绅,还是天下的穷苦百姓。
商人士绅们认为大宋江山有如今的这种盛况,他们贡献最大,理应得到当下的这种待遇。
而穷苦百姓们则认为,是百姓们用性命托起了大宋,朝廷如果不将百姓的利益放在首位,那大宋江山将摇摇欲坠。
至于赵顼,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他就是静静地看着,看着文武百官送来的奏疏,听着汴京城书生士子与百姓们各抒己见。
这一日,清晨。
赵顼刚从林映衣的怀抱中起床,喜子匆匆赶来,报:昨晚深夜,国子监前发生了严重的书生斗殴事件,参与人数达三百余人。
五十余人受重伤,八十余人受轻伤。
除了需要医治的伤员外,其他人全被关进了开封府的府牢中。
打架的缘由正是摊丁入亩之策。
赵顼微微皱眉,此事很严重,非常严重。
这些人大多都是明年参加进士考试的书生,即国家未来的栋梁之才,如今竟然在大宋最高学府国子监前斗殴,性质相当恶劣。
片刻后,垂拱殿内。
韩琦与开封府知府杨左来了。
杨左将昨晚的斗殴事件又汇报了一遍。
“官家,臣将这些斗殴者抓到府牢后,他们依旧在辩论,一直吵到天亮,并嚷着吵着希望面见官家,陈述摊丁入亩之策的利弊!”
赵顼看向杨左,问道:“他们可辩出了一个结果?”
杨左一愣,摇了摇头道:“并没有。”
“韩相,你觉得应该如何惩罚?”
韩琦想了想后说道:“这些年轻书生,理应作为天下年轻人的典范,但竟然如此胡闹,臣建议应该重罚。不过……不过明年便是科举了,他们乃是朝廷未来的栋梁,还是需要留一些面子的。”
明年乃是三年大考之期,如果被选中的进士都有入狱杖刑的处罚,那这些人的前途就彻底完了。
赵顼不由得笑了,韩琦作为读书人的典范,向来都是护着读书人。
“朕若重罚他们,他们恐怕也不会服气,但若罚的轻了,他们出去后,估计还会再次发生斗殴。”
“这样吧,明日上午,在宣德楼前,设辩论场,让这些人辨一辨摊丁入亩的利弊,朕看过太多朝臣的意见了,大多千篇一律,完全没有新意,也想听一听年轻人的想法。”
“臣遵旨!”韩琦与杨左同时拱手。
这时候。
赵顼又看向杨左,补充道:“杨知府,在明日辩论前,朕不希望有朝堂官员和这些人有接触,你可要看得牢了。”
杨左一愣,看了一眼韩琦,旋即拱手道:“请官家放心。”
赵顼站起身来,又说道:“另外,在辩论后,该收押的还是要收押,至少让他们吃三天牢饭长长记性。不然现在都敢在国子监前打架,那做官后,岂不是要在大庆殿打架了?”
说罢,赵顼便离开了。
杨左有些发愣,总感觉官家有所隐喻。
片刻后。
韩琦和杨左走出了垂拱殿。
杨左疑惑地问道:“韩相爷,您说官家设置辩论场到底是何意,再辩论下去,不还是反对摊丁入亩的人多吗?”
韩琦摇了摇头。
“非也。朝堂之上,反对摊丁入亩者占据多数,但是在宣德楼前,百姓围观起来,谁占据优势便不一定了!”韩琦捋了捋胡子,若有所思。
“韩相的意思是,官家是支持摊丁入亩的?”
韩琦迅速后退两步,与杨左拉开距离,然后瞪眼道:“老夫可没这个意思!”
韩琦白了杨左一眼:“刚才,官家说不希望朝堂官员和那些书生接触,你看老夫作甚?老夫岂会做那种勾当!”
说罢,韩琦便甩袖离开了。
杨左无奈地摊了摊手,道:“唉,朝堂之中,这群老臣的心眼真多,什么话都不说透,真是累人!”
……
翌日,天大亮。
宣德楼前,百姓们围了一圈又一圈。
最前方的帐篷中,坐着赵顼,两侧的帐篷中坐着文武百官。
而最前方则是有一方高台。
高台左侧,大概有近三百人,右侧则有五十多人。
这些人正是昨晚斗殴的书生们。
大多都是鼻青脸肿,有坐在轮椅上的,有躺在担架上的,还有的拄着拐杖,脑袋、手臂上缠着纱布。
人少者,便是支持摊丁入亩之策的。
在大宋,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都尤为喜欢辩论。
赵顼他爹执政那四年,几乎整个朝廷都在围绕濮仪之争辩论,辩论了三年多都没有辩出结果。
这时,开封府知府杨左站了出来,他乃是这个辩论场的主负责人。
“咳咳……”
“本府再解释一遍辩论规则,高台之上,只能站两人,反方一名,正方一名。说话者登高台,高台之下,所有人噤声。另外,不可有肢体接触,不可有污言秽语,辩论只讨论摊丁入亩之策,不可揭人长短……”
很快,两名书生便站在了高台上。
首先,一名身材消瘦,年约三十岁左右的书生环顾四周,朝着赵顼拱手后,说道:“在下以为,摊丁入亩之策乃误国之策也。我大宋,向来都是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有什么样的官员,才能培养出什么样的百姓。官员是百姓们的精神领袖,而商人们则是给予了百姓生计。如今,却要损官员商人之利,而馈百姓,实属于本末颠倒,若失了官员商人之心,则朝廷即失天下也!”
“好!”有人叫好道。
此番话,其实就是大多数人的认知。
他们觉得官员和商人对朝廷贡献最大,若行变法之策,二者都是主力军,如今却要损害他们的利益,无异于过河拆桥,非常不当。
这时候,对面另一名婴儿肥的书生睥睨地望了对方一眼。
“诸位还是没有理解摊丁入亩的深意啊!今日我许久一便为诸位解读一番。”
“摊丁入亩,并非为损官员商人利益,乃是为了天下公平。”
“诸位试想一下,你们的后代一直都能为官为商吗?你们的后代一直都能保持着拥有百亩良田吗?如果有一日,你的儿孙只是一个普通的百姓,他该如何有尊严地活下去?”
“若无摊丁入亩,他只能去做佃农、去做有钱人的家仆,他的家庭经不起任何灾祸,他不敢生儿育女,因为交不起人丁税,他只有两个选择,其一,毫无尊严地活着,直到因某种灾祸而死去。其二,便是造反,成为一个暴民。”
“为了活命,想必大多数穷苦百姓都会选择造反,这是谁逼的,这是千年来的这种人丁税逼的,是大量财富集中在少数的官员与富商手里逼的……”
“反观若开展摊丁入亩之策,那些拥有大量田地的官员、商人,他们会饿死吗?会面对天灾没有一丝办法吗?他们会因吃不饱饭而选择造反吗?”
“不会!因为他们依然能舒舒服服地活着!”
“此法策,不是劫富济贫,而是在未来二十年、五十年后,让那些越来越穷的百姓有一条路可走,生而为人,谁想一直贫穷,但总有人贫穷。为了减少这世间的惨剧,我们必须支持摊丁入亩之策!”
……
婴儿肥书生,辩论能力极佳,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
赵顼不由得很好奇地望向他,觉得此人竟与王安石还有些相像。
一旁的喜子低头道:“官家,此人在应天书院上过课,乃是范文正的弟子,也较为崇拜王介甫。”
“怪不得如此优秀呢,原来是范仲淹的弟子!”赵顼喃喃道。
不远处,王安石挺了挺胸膛,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接下来,又有书生登台了。
“简直是一派胡言!如今我大宋国泰民安,何时逼得百姓不能生活,我大宋百官日日所思所想,不就是为了百姓们安居乐业吗?”
“如你所言,牺牲了官员商人的利益,就能免于百姓暴乱造反吗?古往今来,哪个造反者不是因为贪图权贵?”
……
很快,对方开始用车轮战去攻击书生许久一。
虽然后者越战越勇,所言逻辑极为清晰,但说久了也就有些词穷了,只能换人。
而一换人,渐渐落了下风。
就在这时。
一个身材挺拔、甚是俊朗,不过脸上有两块青紫的男子走了上去。
此男子一副高傲的模样,环顾四周后,直接爆出了一句惊人之语。
“在本人眼里,朝廷兴亡,根本不是百姓能够决定的。就依照许久一所言,三十年后,我大宋九成的田产和财富都在官员和富商的手里,那又如何?”
“那些穷苦百姓有造反的实力吗?他们最多也就是拿着锄头棍子挥舞,轻而易举便可镇压。”
古往今来的历史教训告诉我们:“根本不需要让百姓吃太饱,吃太饱,他们会生出更多欲望,他们更会造反。这个世界,官员与商人本来就是管理者,而穷苦百姓,不过是猪狗牛羊罢了,养肥了,我们吃一茬,然后再养一茬即可,天下最不缺的便是底层百姓,对他们太好,没有意义……”
此番话说完,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在很多暴虐的统治者眼里,此话算是实话,但即使他们是暴君,也不会说这种话。
甚至于,当下很多官员士子依旧是这种想法,他们认为自己才是大宋的主人,而百姓都是奴隶。
但心中可能如此想,却绝对不敢这样说。
拿百姓当猪狗牛羊,还要百姓效忠你,这怎么可能!
周围的百姓们都冷眼望着那书生,眼神里满是杀意。
那书生感觉到有些异样,笑着说道:“当然,我只是打个比方,并不是骂天下百姓都是牲畜,我……”
就在这时,只听得“砰”的一声。
赵顼将桌子掀翻,大步离去。
紧接着,韩琦、王安石、司马光等人也都纷纷离去了。
说出这种话的人,简直就是个大傻子。
就连反对摊丁入亩的士子书生们都躲开那书生,若百姓以为此人的话语代表的就是反对摊丁入亩者,那众人的仕途就彻底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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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事情或许可以那样做,但话绝对不能这样说。
这下子,百姓要恨死这个青年书生了。
杨左环顾四周,他明显感觉到,只要此青年一下台,周围的所有人都会揍他。
“昨日在国子监参与斗殴的人速速集合,跟随本府前往州府!”杨左高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