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凌走了。
走的猝不及防，从吐血到死亡只用了一日。
早上，他躺在秋慕夏身边，身子是热的，却怎么也叫不醒。
秋慕夏不愿接受事实地守着端木凌，守到他的身子彻底变得冰凉才失声大哭起来。
北狄边城的冬天漫长且寒冷，入了秋便等于到了冬天，夏天更是美好短暂，稍纵即逝。
秋慕夏的名字也由此而来，喜欢夏天，迷恋夏天，希望夏天再长一点。
可惜北狄边城的夏天永远不会变长，一如端木凌无法被延长的生命。
所谓大喜大悲，他走在了最不该离去的时刻。
孩子的满月礼改成葬礼不说，再往后的周岁抓周礼也无法再办。
依照端木氏的传承者规则，这孩子会成为新的神昭异能者。
作为神昭异能者，他的未来将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他要成为端木氏的族长，继承神司橙霄之称，入启神殿效忠陛下。
总之，这孩子的人生随着端木凌的离去被束缚在一条固定好的道路上。
吊唁这日，启神殿众人，乃至陛下临清也来了。
秋慕夏未作未亡人，抱着襁褓里刚满月的孩子迎接众人。
她面色苍白，了无血色，眼底的悲痛浓到溢出来，浓到泪都被堵住流不下来。
临清看了眼她怀中熟睡的孩子，轻声问：“他为孩子起名了吗？”
“端木惜。”秋慕夏哑声道，“若他能陪孩子几年便是上天垂怜之惜，若是不能便是悲痛遗憾之惜，他.....他.....”
她重复了好几次“他”，呆呆地呢喃道：“殊君，你不让我早早因你而哭泣，那现在我不落泪，你再回来陪陪我好不好......”
棺木中的人无法回答秋慕夏，他双目闭合，面容安详宁静，除了午后的吐血，走的没有任何痛楚，像是陷入了一场再也无法醒来的梦。
遵照初代家主、即初代神昭异能者端木端的命令，端木氏有个独属于传承者的陵墓，后世所有传承者必须葬于其中。
无人知晓那位初代家主是如何想的，陵墓位在大凶之地，路途也是凶险万分。
本该接任代家主的秋慕夏因伤心欲绝，由端木凇暂掌端木氏。
出殡前日，端木凇本想求陛下派几位异能者护送，可神使先行过来揽下此事。
“这.....”端木凇面露惊愕，怀疑自己是伤心过去出了幻听，“神使，国师和陛下知道这事么？”
端木凌和端木端长得有七分像，后者又算曾经的龙诀最重要的几个人，现今的侯涅生要去护送出殡在明渊的意料之中。
他知晓这人是何种性子，明白自己拦不住、也劝不动，只道：“快去快回。”
而陛下那边，神使护送远比其他异能者都靠谱，他自然不会不同意。
此去路途遥远，侯涅生一送便送了两个月。
那陵墓是个大凶之地，相隔十几里，侯涅生便能感知到浓重到近乎扭曲的恶意。
陵墓入口是个被卡在陡崖中间的窄道，宽度堪堪够两人抬着棺木过去，相隔两米处还立了柄纯黑的重剑，剑尖直直插在大地中，化地为界似的将所有恶意都卡在后方。
身为护送者的侯涅生一直走在队伍中间，见到重剑的霎那，他下意识停下来，策马停在原地不再前进分毫。
领路的端木氏族人回头看向他，“神使，是前方有什么危险吗？”
“没有。”侯涅生道，“前方不会再出现任何危险，是我只能护送到这里。”
领路者疑惑地“啊”一声，“神使，这是为何？”
侯涅生也说不上来，只是潜意识这么做，“没有理由，快些进去吧。”
他的语气有些冷，事实上，这一路他都冷若寒霜，走在棺柩旁冷得让人分不清这是护棺人，还是棺主人。
领路者忍不住抖了下，不敢再多问，带领队伍徐徐走入窄道。
侯涅生目送队伍穿过窄道，彻底从他的视野里消失，又将目光放在那柄黑色重剑上。
这柄重剑和端木凌的别无二致，可侯涅生肯定剑的主人不是他，而是最初代的那位神昭异能者。
“端木.....”侯涅生呢喃着吐出这两字，过了好一阵又说了个“端”字。
他怔愣地看着那柄剑，重复道：“端木......端......”
“端木......端......”
“端木......端......”
.....
如此断断续续重复无数次。
突然，他以一种嫌恶的语气道：“端木端，好奇怪的名字，你爹得是多讨厌你。”
话音落下，侯涅生陡然一懵，他为什么要说这话，他跟那端木端认识么。
他懵了好久好久，久到一段模糊的记忆突兀地闯入他脑海里。
是端木氏陵墓的断崖入口，本该插有重剑的地方空空荡荡，偏一点的地方则站了个黑衣人。
下一秒，聚在黑衣人身上的视线来回移动，将前方的山崖打量彻底，“疯狗，怎选这等大凶之地？”
那是他的声音，可语气孤傲得很。
”呵。”黑衣人嗤笑一声，“你也说了我是疯狗，该咬的，不该咬的，老子全都给咬死了，除了这等大凶之地，还有何处镇得住我尸身？”
“还挺有自知之明的，你这疯狗也只配死在这种不祥的地方。”
“你也就能嘴上叫几句。”黑衣人不甘示弱地回怼，“我再差还能去死，你呢，想死都死不掉，说来你想试试被砍头的滋味么，要不要我大发慈悲赏你一剑？”
“死滚。”
“是，确实要死滚了。”黑衣人变出一把纯黑的重剑往身侧一插，声音冷冽，尽显威严，“此剑为界，封存此地，镇吾尸身，以恶止恶，无穷无尽。”
“切，装模做样。”他的视线拉近黑衣人，应是在往前走。
“停——”黑衣人回头过来，面容模糊到只有黑影，他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对方冷声警告道：“滚在那里待着，不准再靠近了。”
“哦？”他来了兴趣，又前进两步，“怎么，是害怕自己死相太难看，还是担心我日后来掘你的坟？”
“你现在是祂，而老子讨厌祂。”黑衣人的语气嫌恶到极点，“我他妈不想生前跟祂斗，死后坟地里还都是祂的味道，非要我说得这么明白吗？”
似是怕他听不懂，黑衣人又怼道：“给我在那里站好，再敢往前一步，哪怕你死不掉我也要杀几次泄泄愤。”
“搞得我稀罕送你一样。”他后退好几步，站到了他刚下意识停下的地方，“赶紧去死吧，也省的我们继续互相碍眼。”
“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黑衣人嗤笑着，径直朝陡崖间的窄道走去。
他嘴上巴不得对方赶紧去死，可目光却聚在黑衣人的背影上，不偏移半分地送对方离开。
黑衣人也一样，走到山道中间突然回头看过来，笑道：“端木氏，别忘了啊，那是老子留给你的刀，无需怜惜地随便用啊。”
“我连你这老祖宗都不怜惜，还指望我对你的后人心慈手软么？”
“那就好。”黑衣人继续朝前走，待彻底消失不见，崖间却远远回荡起他的声音，“对了，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心慈手软这词跟你半点不搭边。”
记忆里的他没再回话，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一如现在的他。
侯涅生垂下眼帘，回味似的将这段记忆在脑海中反复消化。
“疯狗，端木端，该是什么模样呢？”
他喃喃低语着，可完全记不起那人的模样，只能偏执地站在原地，望向历尽千年岁月的重剑和端木端走入的窄道。
不知不觉间，太阳西斜、东升，又西斜、又东升，再东升、再西斜......
送葬的队伍进去了很多天，从窄道出来便见神使尊雕像似的屹立在那儿。
“神使？”领路者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您这是怎么了？”
“等几日。”侯涅生道，“我想看清他是什么模样。”
神使在外总是闭目，久而久之，有传言说他睁眼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领路者依旧是不敢多问，只得点头应下，“您慢慢看，我们可以就地扎营等着。”
不等不行，路途凶险，离了神使，光靠他们定是凶多吉少。
领路者以为神使最多看几日，谁料他一看便是半个月。
不吃不喝，一动不动，不是眼睛时不时眨一下，真的和雕塑没区别。
然而神使能不进食，他们不行啊，继续待下去干粮撑不到回皇城。
在众人饱含期待的目光下，领路者胆战心惊地走到侯涅生身侧，“神使，我们差不多该返程了。”
侯涅生没回话，他硬着头皮继续道：“干粮不多了，一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再不走的话可能......”
“走吧。”依旧没想起来的侯涅生打断他，干脆地转身离开。
“啊？”领路者愣了下才喊道：“快——！收拾东西！准备返程啦！”
少了个大棺柩要抬，众人返程的速度很快，一个月便顺利回到皇城。
侯涅生其实来去想用水鸟走空路，可端木氏的人遵守祖训，不可图便利地借用异能。
时隔四个多月，明渊见到侯涅生和送葬队伍平安回来，一颗悬着的心可算落地了。
侯涅生受了刺激恢复记忆是次要的，变回龙诀后嫌碍事把送葬队伍全杀掉才是最可怕的。
好在送葬队伍全须全尾地回来，侯涅生也没受刺激重新变回龙诀，可谓喜上加喜。
两人回到启神殿，拓跋宇破天荒地出来迎接，“神使啊，你可算回来了，你不在的日子里国师可谓是日思夜想，险些到了饭不食夜不寝的地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望夫石呢。”
明渊分明是担心侯涅生，谁知会被拓跋宇曲解，还专门在这里迎着调侃他。
“拓跋宇！”他忍不住拔高声音，“你别在这里乱说话，赶紧回去喝你的酒。”
侯涅生感知到拓跋宇所言为真，垂眼看向明渊，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嘴角微微扬起。
明渊察觉他的视线，伸手将他的脸掰过去，“侯涅生，别这样盯着我看。”
拓跋宇挑了挑眉，玩味一笑，见到想见的一幕心满意足离开，“国师，你们好好聊，我先离开了啊。”
被他三言两语一戏弄，明渊将前些日子的担忧抛到脑后，侯涅生也意识到模糊的记忆是回不去的过往。
总而言之，除去端木凌再也无法回来，启神殿的众人仿佛又回到从前。
只是能和侯涅生切磋的人少了一个，能和许璃下棋的人也少了一个，能放任颜溯偷懒的人依旧是少了一个.....总之，能同众人做事的人都少了一个。
山上留有那人的痕迹，却不见那人的身影，众人时不时触景生情，心底难免会升起一丝哀伤。
再说端木府，秋慕夏用两年时间才勉强从端木凌离世的悲伤中走出来。
她从端木凇那接过代家主的责任，悉心照料端木惜长大，只是每逢端木惜问起爹爹便忍不住掩面落泪。
端木惜出生没多久便成为神昭异能者，不似以前的传承者那般需要适应，长到五岁便被送到启神殿学艺。
秋慕夏只是端木凌的遗孀，时间一长便需要花费更多的精力来管理端木府。
她不能陪端木惜去启神殿住，只能偶尔抽空过去探望探望。
端木惜到启神殿学艺是临清下的令，殿中众人同端木凌相识几十载，对神昭异能的了解也不弱于端木府，没有人比他们更适合教授端木惜。
对于端木凌留下的儿子，众人确实卯足了气劲去教，颜溯恨不得把东西一股脑全灌给他。
明渊和薄奚锦聿劝说好一阵，众人才认清端木惜只是个五岁孩童，他繁重的学习课业也变成在山间游玩和奔跑。
侯涅生对端木惜的态度不咸不淡，后者觉得他不比旁人热情，本身也是不是许璃那般的颜控，总是远远见了他就跑开。
侯涅生对此毫无在乎，惹得其他人还纳闷了好一阵。
他陪同送葬的举动已然表明对端木凌的在乎，怎么到端木凌儿子这儿就淡了呢。
明渊清楚原因，虽然有些残忍，可侯涅生对端木凌过度重视源于他同端木端相似的容貌。
端木惜在长相上像秋慕夏，自是不值得侯涅生给予关注和重视。
不过对于众人而言，这小家伙的到来仍旧给启神殿重新增添了不少活力。
山间的树木从翠绿变成枯黄，再到凋零，覆满白雪，又缓缓消融，重新抽芽。
春去秋来，夏走冬临，时间的长河缓缓流淌，悲伤的记忆也随之变淡，就在一切即将回归正轨时侯涅生想起了端木凌的面容。
是除夕这夜，他抱着明渊睡觉时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来的。
端木凌确实和端木端有七分像，不过他的这位老祖宗更加俊俏，也有他不可超越的张扬和狂傲，眼底带着股疯劲，似乎下一秒便会大开杀戒。
端木端还喜欢笑，不过是不屑和挑衅的嗤笑，身上总是环绕着无法消散的血腥气，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穿了身黑衣，还是杀人太多，血污将衣服染成了黑色。
他像一把开启过往的钥匙，随着面容的清晰明朗，血腥的记忆也跟着涌入侯涅生的脑海。
一千年的时间很长，长到斗转星移，朝代更迭；可一千年的记忆很短，短到一场梦便能全部想起。
天蒙蒙亮时，侯涅生睁眼开，纯金色的尖锐兽瞳泛着冷冽的寒光。
他垂眼看向怀中人，手也随之伸向对方的脖颈，那截脖颈很细，细到他能轻易握住和折断。
怀中之人尚在熟睡对此毫无所觉，甚至还往他怀中靠了靠，用很轻的声音呢喃：“侯涅生，稍微热一些。”
他的动作一顿，手在距离脖颈毫厘处悬了几秒，最终竟是收了回来。
他将怀中人放开，起身下床、穿好衣服，推门离开。
每逢冬日，启神殿哪里都积着雪，他踩在雪地上的步伐很快，转瞬间留下一连串脚印。
脚印从中殿入口直直延伸到山脚下，中间寻不到任何一段弯角或停滞。
他走后没多久，山间缓缓飘雪，雪越下越大，很快便将山间的脚印完全覆盖。
明渊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睁眼发现侯涅生不在身边，第一次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连着五日侯涅生都没再出现过。
第六日，允棠以为明渊会继续到中殿入口等人，一等便等一整日。
可明渊没去，顺着长廊朝书房走去，允棠有些担忧地跟上去，“国师，你今日不去了么？”
“不去了。”明渊的语气有些遗憾，“南柯一梦，他既是醒了，便不会再回来。”
“什么醒不醒的？”允棠追问道，“国师，你跟神使是吵架了么？”
不待明渊回答，两人撞见打算去中殿入口的薄奚锦聿，他听到了两人的对话，试探道：“国师，神使恢复记忆了？”
明渊点了点头，薄奚锦聿又问：“国师，你能猜到神使要去哪吗，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明渊知道他会去哪儿，去树神湖岛找纳兰濯，可追上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侯涅生会念及情谊，龙诀可不会，去了便是送死。
“没有必要。”明渊垂下眼帘，哑然一笑，“不告而别是他能给出的最仁慈的行为。”
薄奚锦聿猛然想起几十年前侯涅生刚从冰棺出来的模样。
没有记忆却直奔明渊而去，明渊也知晓他的恐惧。
“国师，你认识失忆前的神使。”
明渊没有回答，转身离开，只留给薄奚锦聿一个孤单的背影。
良久，他的声音从远处的书房门口传来。
“泽安，我与他之间，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