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复的知见障,是因为他长期生活在大明。
大明是个政治制度十分完善的国度,这种还没打过就弃地而逃的模样,他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的。
毕竟他的皇帝陛下,披坚执锐,亲自上阵作战,也要夺得大明京师保卫战的胜利。
但是瓦剌人不同,而且王复身在和林,居然能够理解瓦剌人为何西进,因为瓦剌人抢不到了。
夜不收有情报显示,瓦剌人的孩子能活到成丁的不过二十分之一的概率,也就是二十个孩子之中,只有一个孩子能够长大成人。
而瓦剌人的成丁标准是十三岁。
这种生存概率实在是太低了,所以瓦剌人是伪装成为了国家的强盗团伙罢了。
当他们在大明京师城下、宣府城下、集宁城下、河套三城城下,接连败北的时候,他们已经没有地方可以打劫了。
所以迫于生存压力,不得不西进了。
西边的国度好欺负,瓦剌人的十万大军,从和林赶至拔都萨莱的路上,一路走,一路打劫,既能保障族群生存,只要走到拔都萨莱,就能获得可汗之位。
这是也先的梦想,他已经无法从鞑靼部那里得到可汗之位,只能退而求其次,前往大帐汗国,去取那汗位。
瓦剌为什么要跟大明死磕呢?
磕不动,还要崩一口牙,还要被鞑靼人和兀良哈人笑话。
就王复整理渠家人的情报中,西域之中有几大强国,第一个是帖木儿帝国。
但是帖木儿帝国在帖木儿死后,陷入了儿子争位,已经变成了一盘散沙,根本不足为虑,他们在宣德年间,也已经恢复了对大明朝的朝贡。
第二个名叫奥斯曼帝国,这个国家曾经被帖木儿帝国吊着打,现在也是整个西域最强大的国度了。
但是奥斯曼帝国倾尽国力,也不过十五万大军,这十五万大军,其中有近七成的扈从军,也就是大明朝的民夫随军押运粮草、军备等事。
瓦剌人的军队虽然在大明京师城下被磕掉了大门牙,但是这只消灭过大明精锐京营二十万人的军队,到了西域,那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王复叹息,他做出了最后的努力,低声说道:“也先大石!我们就这么一走了之了吗?!岂不是让大皇帝看笑话?”
王复的角色扮演,是一个仇视大明皇帝的文进士,这个角色他演的一直很像。
瓦剌人跑了,他怎么能拿到奇功牌?
但是大势所趋,不是他逞口舌之快,就可以说服的。
他嘴皮子再厉害,也无法变出人口、牲畜、粮草等物,让瓦剌人维持到大明朝大军至,把他们彻底打败。
赛因不花也不能,所以,王复阻止了几次,都无法拦住瓦剌人逃跑的道路。
也先裹了裹大氅,他的岁数大了,常年征战,浑身的伤病,他已经等不到脱脱不花改悔了,他现在对汗位的渴求已经超过了过往任何的时候。
他略微有些歉意的说道:“辜负了你的期盼,我很抱歉。”
在也先的视角里,王复是一个很能干的人,作为一个读书人,却是不畏严寒,始终亲自到各种地方,亲自勘验之后,才会作出谏言。
而且这些谏言非常有利于瓦剌人的防守。
王复是个尽职尽责的人,内政处理的井井有条。
无论从何种迹象表明,王复都是一个言行合一的人,说到了做到了,但是王复的野望他无法实现了。
“难道瓦剌人已经失去了长生赐下的勇气吗!”王复站起身来,一脸怒其不争的大声喊道。
也先涨红了脸,他在这一瞬间,有留下来跟大明拼一把的雄心!
毕竟有岭北之战的例子,如果能够让大明军队再次折戟沉沙,他也先的声望将会如日中天!
再称可汗,谁还能阻止?所有人都得心服口服。
但是也就一瞬间的雄心,也先很快就有些颓然的点头说道:“是的,我们已经失去了长生天赐给我们的勇气,一如当初永乐年间,只能像野狗一样摇尾可怜。”
“甚至去年七月份,我们得到了大明皇帝南下亲征的消息,我们当时就在开平卫外,但是我们没有勇气再次犯边了。”
大明皇帝南下亲征,当然有防备瓦剌人的布置。
孙镗、刘广两人率领着大明四威团营,从河套地区,移动到了集宁地区,直到夜不收侦察到了瓦剌人回到和林,通过夜不收、王复、赛因不花的多方确认,才最终确定了北方没有军事威胁。
正如也先承认的那般,瓦剌人已经失去了长生天赐给他们的勇气。
即便是皇帝不在京师,他们依旧没有勇气南下。
阿剌知院沉默了许久,满是歉意的说道:“这都是我的错。”
无论是集宁的焚城,还是河套地区的烧杀抢掠,都是阿剌知院干的,这种天怒人怨的劫掠,最终让瓦剌人再无进入河套和集宁的可能。
他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大明的军队,还有哪些过去对他惊恐万分的百姓,现在都成了他们的敌人。
王复坐下,闭目良久说道:“也先大石把我留在和林,是不信任我吗?”
也先连连摆手说道:“并没有不信任资政大夫之意,王资政何出此言?”
也先十分信任王复,因为王复真的很厉害,无论是从国家之制还是制定朝纲,都比他们这群草原上的蛮子,要强多了。
王复面色平静,深吸了口气说道:“那为什么也先大石西进,不肯带上我呢?是准备拿我当贺礼,送给大明对吗?”
“这很合理,大明军队至和林,看到了没有多少守军的和林,必然愤怒,当大军看到了我,也好有个交待,对吧。”
王复这番话,看似在说自己,其实在挑拨离间,他王复都是一个弃子,那和林龙庭留守的阿剌知院,也是一枚弃子。
果然,阿剌知院听闻此言,立刻面色巨变,都已经西进了,他留在和林,不就是弃子吗?
给大明皇帝泄愤用的弃子啊!
也先立刻说道:“当然不是!”
“和林乃是我蒙古龙庭之地!每年到了秋天的时候,我们都要回到龙庭来进行祭祀,所以,当然要有留守。”
“而且,我以为王资政不愿意前往西域,毕竟太远了。”
每年秋季回到和林祭祀,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情报,是王复之前从未得到过的消息。
王复虽然依旧满脸平静,但是他看了一眼阿剌知院的脸色,确认了这个消息是真的。
这就够了。
只要在瓦剌人回到和林的时候,给他们致命一击!
王复摇头说道:“我愿意随大军前往拔都萨莱,我们等到大明衰弱的那一天,再给大明迎头痛击!”
“当我们在西域膘肥体壮之后,再来和大明掰掰手腕也未尝不可!”
“大明皇帝给我的耻辱,我就是穷尽一生的精力,也要报复!”
“吾与大石同在!”
也先站了起来,连连拍手的说道:“好!好啊!等到膘肥体壮的时候,再回来跟大明掰掰手腕!好!”
也先本来打算西进之后,便不再回来,但是王复给了也先一个巨大的野望!
重整旗鼓,养精蓄锐,等到雄兵再聚,和大明掰掰手腕!
这是也先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毕竟历朝历代,无论是匈奴、突厥还会契丹人,西逃之后,都再未曾回来。
但是匈奴、突厥、契丹是被击溃之后的逃遁,但是瓦剌人虽然屡战屡败,但是并未大规模的被击败,所以,他们西进之后,未必不能回来!
退一万步讲,这也是一块遮羞布,他可以堂而皇之的和所有西进的中的大军说:我们今天的逃跑,是为了明日更加强盛的归来。
至于到底回来不回来,那不得看情况吗?
“很好!”也先用力的拍着王复的胳膊,大声的说道:“很好!”
龙庭议事结束。
赛因不花找到了王复的大帐。
本来王复和赛因不花都被留下了,但是王复几句话打动了也先,让也先带上了王复。
虽然此去万里,但是王复似乎并未感伤。
赛因不花满是感慨的说道:“也先不带着你,是怕把你逼急了,但是你主动说去,他当然乐意至极,到了萨莱,他也需要你,其实没必要,你立下了足够的功勋了。”
“只要也先他走了,你摘了阿剌知院的脑袋,把和林之地献给大明皇帝,足够换一块奇功牌了。”
赛因不花可是知道王复这些日子,到底做了什么。
无数的情报被送回了大明朝,哪里防御最为薄弱,如何完成对和林的合围,如何彻底将瓦剌人扫庭犁穴,都已经从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若非也先迫于生存的压力不得不西进,等到大明天军至和林,可以一战定北。
即便是也先跑了,还有阿剌知院和和林龙庭,这两样加起来,换个奇功牌,甚至换个流爵都不是不可能。
“这功劳给你了。”王复满不在乎的说道:“我的目标是把也先的脑袋献给大明皇帝,阿剌知院的分量太轻了。”
“跟着他走了之后,他必然对我信任有加,只要他放松警惕,我未尝没有可能趁机杀掉他。”
一个人影撩开了帐篷,此人名叫王悦。
景泰二年的进士,就是那位主动请命到河套地区的王悦,后来改名为王越。
王悦和王复,都是弓马娴熟之人。王悦在河套待了一年,索性彻底弃笔从戎了,和王复一样,参加了夜不收。
王悦并非以文进士投靠,而是以王复护卫的身份出现。
即便是赛因不花,都不太清楚王悦的来历。只知道此人文武双全,已经是瓦剌讲武堂的讲官了。
“我和你一起去吧,有事,咱们商量着来。”王悦十分平静的说道。
王复点头说道:“好,也先越来越信任我,我正在逐渐控制瓦剌人的印把子,赛因不花你控制他们的钱袋子。”
印把子也好,钱袋子也好,都没有军权重要,但是也先对军权看的太死了。
没关系,王悦已经成为了瓦剌讲武堂的讲官了,正在一点点的控制瓦剌的庶弁将。
这事,缓缓图之,只需三五年的功夫,瓦剌人会被渗透成筛子。
瓦剌其实正在慢慢的脱离也先的掌控,但是也先完全没有料到他信任有加的王复,从一开始就是个夜不收。
王复拿出了笔墨纸砚,低声说道:“我来写送于朝中的奏疏,赛因不花,以后我们和朝廷的联系,可能需要渠家在西域的商路,这就得拜托你了。”
“萨莱太远了,不是夜不收能触及的地方。”
“没问题。”赛因不花深吸了口气说道。
王复的奏疏,从和林向着下盘营而去,至开平卫送到了宣府,驿卒一路快马加鞭,前往了会同馆。
王复的奏疏,和朱瞻墡从贵州来的奏疏,一起送到了锦衣卫衙门,随后被卢忠送到了京师讲武堂,朱祁钰的手中。
此时的朱祁钰刚刚批复了李贤、唐兴、徐承宗的奏疏,他们已经决定在五月份对舟山倭寇动手,准备极为周全。
朱祁钰并没有千里指挥,只是告诫徐承宗等人,万事料敌从宽。
大明有的是实力,不要因为轻敌冒进,导致战败,用实力去碾压他们。
朱祁钰看完了奏疏,用力的一甩,愤怒的说道:“王复这厮,又拐走了朕一个进士!而且是一个文武双全的进士!”
“太过分了!”
王悦可是在朱祁钰夹袋里的人物,未来最少不得兵部尚书?
这可倒好,陪着王复跑去拿也先人头了。
朱祁钰依旧是余怒未消的说道:“不就是也先的人头吗?朕难道不会自己去取吗?把朕的进士都忽悠走了,朕用什么?”
“两人也好有个照应,萨莱毕竟万里之遥。”兴安赶忙劝着陛下莫要生气。
朱祁钰依旧有点不满拍着奏疏说道:“也先多大脸啊!用朕新老两名进士!南衙僭朝也就拐了朕一个李贤罢了!”
朱祁钰拿起了朱瞻墡的奏疏,看了许久说道:“皇叔辛苦了,差点就死了。”
“把皇叔的这篇是我、有我、知我三境,发到邸报之上。”
“给皇叔一个头条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