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里的天气还黑的有些早,李威回内宅的路上,家下人等陆续的在掌灯,窗户内的人影像一出出的皮影戏,夜寒瞬间被冲去,鲜活膨胀气氛。
门帘打开的同时,桌边的人送一个笑脸过来,盈盈的起身轻快的走来,步姿也好,气色也好,无一不在昭示她的健康,嗓音活泼如清泉流水:
“殿下回来了。”
李威伸出手臂搂住她,在这个房里的岳良菊、岳爱京视而不见,纪氏睁大眼睛,幸好及时地看到丫头们垂下头,纪氏也胡乱的扭过面容装没有看到。
可是夫妻的语声潺潺入内心。
“你在做什么?”
“游春过回来就在家里整理名单,殿下过来看过,凡是选中的都在这里,”
岳繁京拉着李威坐下来,给他看住在府里的名单,她眨眨眼睛笑着,把手指在栾氏的名字上面划道痕。
这是李威交待下来,见到后,李威夸奖道:“不错,一天就选好了。”
“还早呢,在咱们离京以前还要再选出一批人,可好?”岳繁京笑语殷殷。
“好。”李威在她头发上轻轻一抚,对着她亮丽的笑容,脑海里一层薄薄的烙印崩坍。
那记忆深处常年的药香,及总是关闭门窗之下的不透风,也到该散去的时候。
至于那个人,他还是拼凑不出印象,早就是被遗忘的一段。
明亮的眼神看着岳繁京叽叽呱呱的说着,放松的同时脑海里再次出现刑部的陈年卷宗,这些牵动着李威的心,他不在京里的时候也经常想到,想出来什么就写信给梁兼,帮他出出主意,此时不请自来的又在脑海里盘旋。
他的目光就一直对着妻子笑意盎然,耳朵里也听得进去她的话,嘴里下意识的还能附合几句。
脑海里飞来飞去的还是他认为重要的公事。
纪氏看着,又要觉得老太太是对的,几十年的坚持没有白费,姑娘们一个一个嫁的都好。
因为爱京成亲也是管家的人,纪氏轻推女儿:“你啊,不懂的写信问大姐,她管王府呢。”
岳爱京迸出一句明白话:“大姐当然能干,可是与殿下全交给她有关。”
纪氏愕然的想想,反复的想想:“还真是的。”话题又要转移到郦明先身上,岳爱京及时的堵住母亲:“明先说了,他自己还不懂呢,所
以他能交给我什么,母亲别指望,也不大可能事事指点。”
说着努嘴,让纪氏再看。
李威侃侃而谈:“这几个是工部的官员,他们将跟随我们去荒丘,”
岳繁京惊喜:“那里的房子可以盖起来了?”这是夫妻间早就说过的话题,在沙子上盖房子需要一定的规划,要保护房屋寿命长,又要门窗防的紧风沙,还需要人在风沙里干活。
李威都已经把工匠的计划打到太子府上,往工部里要人也不在话下。
如果荒丘不是荒丘,可以就地烧砖采石头,房子早就盖起来,而如果荒丘不是荒丘,也就不用往工部里要人。
李威就没有催着工部的人早早的到,而是在今年他回京的时候,携带着矿山城和荒丘的两大份地图,及治下银钱够用的底气,向工部提出挑选人手。
这一去不止一年而是数年,安置工匠们的家人就成岳繁京想当然的差使。
李威笑吟吟:“你可要把他们各人的喜好了解清楚,免得他们在那里住不习惯,就要有很多的淘气事情出来。”
他的语气也好,语速出好,都让人听着极为舒服,不疾不徐固然是贵人们天生的体态和后天的培养,可是李威说出来的话总带着高出一等的服帖。
岳繁京娇滴滴点头,永远像个被哄的小姑娘,而听到的人也心悦诚服。
郦明先、岳大老爷和辛蒙江走进来,原来是晚饭时间到了,一家人移步到饭厅,在路上郦明先和辛小龙争夺糖块,争的有些辛苦,纪氏看着女婿额头上出来的微汗,再看看从容不迫的李威,忽然发现有一个结论她没有看错。
果然是岳繁京嫁的更好。
入夜,各回各房,纪氏把新的疑惑向岳大老爷说出来,岳居功一笑:“英王殿下到幽塞的那年,就已经是刑部尚书,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的人,也因此繁京不是他的元妻。你我的女婿刚刚长成,爱京是明先的元妻。各有所长,你抱怨的没有道理。”
纪氏也就笑了:“是啊,话应该是这样的说。”
“所以不要担心了,明先有太子殿下和你眼中成熟稳重的英王殿下相助,还能会不长进吗?明先长进,和爱京也互敬互重的,到那个时候,你也就满意了。”
纪氏彻底的放下心结,认可岳大老爷的解释,脑海里现在唯一盼着的,就是女儿女婿能在一生里互相体谅,互相扶持。
第二天,岳繁京没去踏青,把新选中的人安排住下,每种手艺各有老师,也安排下去,有学成的就可以即刻送走,学慢的人就跟着英王夫妻离京,他们夫妻这一回将留在京里住上一段让大家满意的日期。
.....
栾氏借着出来进去,也仅仅弄明白手艺人所做的院落。
英王府不是一般的宅院,它有正殿、后殿、寝宫、园子、跨院等等组成,不是百姓家的宅院,格局很好揣摩。
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说,院落中及间隔开的高大树木很容易混淆视线,分不清哪个方向才正确。
栾氏又不能无缘无故的串门,在住进来的第三天,对着就要黑下来的天,栾氏无奈的决定使用英王府中的内线。
皇宫、太子府、英王府及重要的衙门,安插进去一个人需要很长的时间,不是没有办法的话,栾氏不想冒着折损一个人的风险。
而且她也得弄明白,她住进英王府以后,还能收到催促她加紧办事的纸条是从哪里来的?
更鼓打三更,同一个房间另一张床上的汪氏鼻息沉沉,栾氏轻轻走出去。
暗暗念着,左三步,右三步,左十步,有一个没有关闭的月洞门,她就这样一直的走着,直到一个小亭子沐浴在月光下的黑暗里,月光完全避开小小的亭子,照亮旁边的花木,把亭子留给漆黑。
一个背对的男子站在那里。
互相不给正脸看是个规矩,栾氏只走到他身后不远处站定,轻声道:“来了。”
男子道:“来了。”
“现在是三更天。”
“现在是三更天。”
不管栾氏说什么,男子一直在复核,栾氏放下一部分的戒心,转述对方的话确实是他们的接着暗号。
她把来意和盘托出:“我需要到英王书房呆足一刻钟。”
“哪天?”
“哪天合适?”
“今晚如何?”
栾氏意外的有片刻失神,就想到越快办完越好,英王府的住处不错,被褥也比她的安身处柔软香暖,她把事情办完,就可以享受一番,不用再在心里想着。
“那就今晚。”
“跟我来。”男子走下小亭,始终把后背对着栾氏,这个姿势如果打起来,栾氏想当然不吃亏,她的疑心渐渐的下去,只有最后的那层人与人之间基本的防备还在。
到达英王书房以前,男子带着她躲过十六回巡逻,及八队查上夜的人,栾氏有些冷静不下来,照这个样子看,她不见得能在英王的书房里呆到一刻钟。
一刻钟只是一个幌子,主要的是栾氏有一些东西要放到英王私密放公文的地方。
如果总是被巡逻打扰,哪怕巡逻只是从窗外经过,栾氏也没有把握一刻钟内做到。
她再次认为这回的活儿接的急,嗯,明天让对方加钱,嗯,多给这带路的人一些,他把英王府内查的挺熟悉。
栾氏这样想着的时候,被带进一扇门内,男子贴墙根站住,还是没有回头:“这是书房后门,我在这里等你,一刻钟后你不出来,我也走。”
“嗯。”
栾氏独自走进来,她的目光开始紧绷,脑海里开始疯狂运转,她只有一刻钟的时间,而书房里不下十几间的房子,正房的格局很好查看,可问题是其它的房间里说不定也有英王的暗格。
她应该去哪一间?
目光落在月光下的门槛上,月光让视线有所折叠或者改变,门槛的磨损程度很容易就看出来,栾氏有了主意,向着其中较新的一个走去。
旧门槛应该是进进出出人最多的地方,那里不可能放暗格,取出来都得看时间,倒是不怎么走人的那间,位置也不错,最有可能。
一根簪子就让栾氏进入房中,微弱的月光下,她在桌椅板凳和墙壁之间搜索,簪子捅捅捅的派上大用场,有一声格啪响动,墙壁上弹出一个抽屉。
栾氏从袖子里取出一些东西,轻巧的滑入抽屉里,抬手轻轻关上,又一个响动出来,“啪”。
这是火石的声音,烛火同时亮起来,一亮就是几十盏,不但房间内明亮如昼,整个书房院落全灯火通明。
大书案的后面,李威静静的坐在那里,一双看不出心思的眼睛看过来,让栾氏心头发毛。
她也聪明,无法逃出去就原地不动,两个小厮走上来把她看押到李威面前跪下,另有一个人走近暗格,打开来把栾氏刚才放进去的东西取出来,呈到李威的面前。
栾氏看着他熟悉的背影,整个人随时软掉。
她刚进王府,见到的人还不多,却认得这个人的正脸,这是英王最器重的小厮,他的名字叫平安。
这么说,英王府里其实还是没有任何内线,并不是大家高兴那样,有对英王下手的机会。
其实想想也是,英王当刑部尚书的时间不短,他自己的家里想来固若金汤。
李威在看那份东西,从鼻子里哼上一声。
这群人的手脚真是快,他和常青国师真正的打算交往也就在去年,可是这一份和国师私下往来并且互许通商财物的书信,伪造的有模有样。
这信里的内容不但表示常青国师的身边有内奸,也说明这群人相当有智谋。
“说吧,你是谁,谁让你来的,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
李威说话的时候,心思没有停下,也许这是常青国王子的人,李威知道这位王子想尽办法阻止自己和国师交好。
可是这又不可能,因为栾氏动用的府中内奸,早在几年前就被铲除,而常青国早几年并没有发生内乱,那位王子没可能提前几年预知并且在自己府中安下人手。
被带走的内奸是高王妃陪嫁的侍候人,是个奴才的奴才。
可没有一国之力,李威不认为就敢对自己下手,他同时还想到相邻的两个国家,大渊和北户,可是他也想不出来向自己下手,他们能得到什么。
要说真正得罪这些小国的,是最早去穷城的李陵,如果是李威得罪的小国家,应该在幽塞的方向。
他看着咬着牙关的栾氏,轻描淡写的道:“我曾当过刑部尚书,我要你开口,你就得开口。”
栾氏拼命的咬向衣领,把一块布几乎嚼个洞出来,眼前还是灯烛齐明的这个房间。
李威笑了笑:“衣服被换了是吗?”
“汪氏。”栾氏发出嘶声。
那个和她同时走近英王妃的人,她竟然没有怀疑她。
李威为她解惑:“是啊,她是我特意为你安排,既然你总想到我家里来,我也大方的准备个接应的人。”
栾氏猛的撞向墙,被小厮们拉回,她倒不是没有试图咬舌头,虽然咬舌这事情死的慢,而是她就算咬舌头,也还可以写字,所以她第一是寻死。
李威不再看她,慢慢的欣赏着最近的一盏烛火,所有的烛台上全刻着石榴结子,百子嬉戏,是李威回家以前吩咐准备的好兆头。
想到妻子在房里等得必须焦急,李威慢慢的露出笑容,不肯再和栾氏废话:“送她去刑部,小心,路上别让她死了,或者被劫走。”
他则回房去,进门看到岳繁京在床帐内看着什么,就觉得那鲜活感再次扑来。
他走过去,笑道:“要听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