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巨山的态度让妻妾在捉摸不定中有所安心,圣旨到来的时候是深夜,熊强为验证南兴商会的繁荣特地选这个时间进城,宣读到承平伯府的时候,二更已经出去。
伯府的商会和大多数的商会一样到凌晨结束,这会儿客人们的笑声还在一波波哄抬房顶,但是从入睡的角度上看,入夜已是梦深时。
原本秦氏会早睡,怕她熬不住,承平伯夫人会兴致勃勃的流连到结束,大白天再补眠。
接圣旨、又安排后事无疑是费精神的,屠巨山告辞,秦氏让伯夫人和她一起去睡,哪怕明早天塌,也养足精神对付它,妻妾就在房里坐下来,聊一聊屠掌柜的奇怪态度。
“殿下也亲自过来说不去,屠掌柜的却没事人儿一样,三万两银子一开始还不肯拿,要说他怠慢咱们家,这不可能,要说咱们担心他看着京城想去就去想回就回,他又不肯多收钱,他在想什么?”
秦氏疑惑的道,她的阅历造成她的眼尖。
事关生死称得上最困难的时候,应该往好处想,承平伯夫人虽不敢想也心动:“难道......龙门商行在京里有靠山......”
妻妾同时放松的一笑:“是啊,都知道泰丰商行、龙门商行在京里有靠山。”
要说打听起来也不难,妻妾又一起说出来:“有请金老掌柜。”
金老掌柜的大名金忠义,小树子把他的底细揭个朝天,原名他不叫这个,后来他师妹婚变,他被追杀险些丢命,改成这个名字,时时提醒自己不忘记还有大仇没报,他自己为人要忠义,而他师弟是十分没有忠义。
这位有点憨,按民间的说法,性子直,一根筋到底,按民间精明人的说法,金忠义为人傻。
当年龙门商行的雷大掌柜救下他,还真不在乎救他的那点药钱,见他有一身好功夫实在爱惜,怕他伤好就不顾性命再去寻仇,设计就能让他答应六十岁以前先还龙门商行的情意,六十岁以后再报仇。
金忠义肯答应,是他的命是龙门商行救下,那么顺着这道理推过来,承平伯夫人也救下他的命,他一改以前说过的人在南兴不露脸面,死心塌地跟着伯夫人,要不是他大白天的坐在伯府门外,也不会被屠巨山看到。
他在巡院子,被喊来后,仔仔细细的问问屠巨山说话的神态,是挤眼睛还是眨眼睛,是眼神深的像个洞,还是就一双大眼睛亮的吓人......都问清楚,金忠义松开眉头:“夫人这趟进京没事儿,有没有惊说不好,险不会有。”
这事情对于承平伯府实在不小,秦氏觉得自己眼涩肿胀的难过,面对别人的轻松,一时间还不能全信,不过有金忠义的肯定,秦氏身子又猛一轻快,那压在肩头的重压也消失大半。
她留下金忠义又闲话几句,屠巨山为让妻妾不要怀疑的睡不着,还是收下三万两银子,金忠义也觉得相对于主母说的严重性,三万两不够,他答应明天去龙门商行打听打听,虽然他个人认为没有必要,屠巨山也会骗人,可是他的小神态骗不了曾是自家人的他。
一个两个的再三保证,秦氏被惧怕压制的睡意上来,她向伯夫人辞出,伯夫人独自来到承平伯的灵前呆上片刻,回想救她出水火的丈夫,她再一次挺起胸膛,日子就得这么过着好,不管出现什么风雨,她都不会退让一步。
几年以前她这样说,她这样做到,如今她也这样继续做下去。
第二天一早,她收到郭喻人传的口信,让她放心前往不必担心,殿下已经安排妥当,承平伯夫人从容的收拾行李,把家产转移,还要应付官夫人们的上门安慰。
枕边人们也纷纷前来,南宫夫人一再的让她不要离开王城,只有这里呆着最安全,天底下其它的地方说不好要欺负寡妇,蒋夫人也这样说,陈娘子帮女婿做生意在城外,闻讯特意进城,也是这样说。
周妈妈在这样的时候自然不会失礼,她以奚端秀的名义送来一份盘缠银两,又有一封给奚家在京里的六姑奶奶信,周妈妈笑道:“伯夫人奉圣旨进京,这份气派再不能添光增彩,不过我家六姑奶奶在京里有年头,您要问个路什么的倒也方便,有事情可去找她。”
承平伯夫人也收下。
这样一忙就有五、六天过去,熊强等不及,这一天亲自跑来催促,说他就要进京,问伯夫人明天就上路吧,路上有他照应。
他兴冲冲的跑来,抛却钦差的矜持,只想见伯夫人一面。
林忠乐呵呵的打发他:“夫人说,新年朝贺我们误不了,请大人先上路吧。”
承平伯夫人心静下来,也推敲的很明白,圣旨现在就在她家里,她高兴看几遍就看几遍,因她识的字还是不多,而现在又认得章乐瑜先生,她请章乐瑜过府帮忙确认,圣旨上没规定她要和颁旨的人一起上路进京。
“夫人,这写的是新年朝贺,您年三十那天到京里就成,别理姓熊的,他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章乐瑜都敢在金殿上大骂,现在骂熊强也不在话下。
承平伯夫人深以为然,暗暗敬佩章先生文才高,颁旨那天熊大人的眼神溜溜的向自己身上打转,确实不是好东西,章先生一眼就能看出来,难怪殿下器重他。
这想法透着滑稽,看出熊强的色迷迷与文才高其实挨不着,把磨盘街的邻居全弄来,老人的眼光可能还要尖。
可她这样想着,送走章乐瑜后,愈发的不想理会熊强,可他那双眼珠子实在慑人,总感觉他会上门,伯夫人准备好应对,直接说不同路。
熊强变了脸色,沉下面容斥责林忠:“老头!让你家伯夫人出来见我,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和我说话。”
林忠也不惹他,还是乐呵呵的模样欠欠身子,过一会儿,熊强听到屏风后面有人说话,娇声软语的让他酥倒半边,硬是没听出话里的冷淡。
“大人,圣旨上并没有说一起同行,再说我妇道人家走远道儿麻烦,我要带的东西多,各色动用的还没有装完车,姨娘昨天又想起来这是冬天去,最早也得春天回,又要重新准备车,又要收拾春天动用的东西,只怕耽误大人行程,请大人先上路吧。”
熊强应道:“是是是,夫人上路一定比我们男人麻烦,我时常的出门,夫人听我的没错,这茶碗、唾盒、头油、脂粉,都是家里的好,全得带上......”
一面说着,一面悄步绕过屏风,本以为忽然的和美人脸对个脸儿,却见到两扇房门紧闭,有一把黄铜大锁困死。
熊强大为失望,来以前心里仿佛猫抓,面对大锁是一万头猫一起抓,他不死心的嗓音里有沮丧,话里还不肯就此服输:“这衣服也不能少带......一个女人上路更麻烦,我等您。”
房门的外面,茶香撇一撇嘴走开,谁要你等?你要等吗,好吧你尽管等着。
承平伯夫人接旨的时候说过叩谢的话,不过熊强听不出来嗓音有不同,隔上几天,他又来一回,也是茶香隔门应付,熊强第三次到来时,在十一月里,承平伯夫人已经在头两天登车离开,茶香边回话边坏坏的想着,听说熊大人是毛太宰夫人的弟弟,那他是京里人,如果他能等到过小年再回京,茶香虽担心跟去的丫头侍候不好夫人,却相当开心。
让他起坏心。
让他路上顶风冒雪的赶路去吧。
熊强也不傻,十一月中的时候,他等不下去了,这雪越下越大,他再不走,哪怕他有日夜兼程的身体,却没有破雪御风的能耐,雪大,马陷进去要半天出不来。
身为京里的勋贵子弟,他不相信伯夫人敢耍弄自己,这个没有丈夫的女子就要进京,她也会想想进京后人生地不熟吧。熊强离开王城的时候恨恨,这小女子刁钻,你顶风冒雪的赶路去吧。
也没有在嘴皮子上放过晋王。
来到南兴是熊强在外省办差最被怠慢的一回,梁仁既然决定和鲁王撕破脸,对他爹下的这道圣旨也勾起陈年的怨恨,熊强想被恨都排不上名,梁仁对他置之不理。
驿站里尽管住,招待上没有,陪客没有,熊强手下的人想刁难,可进不去王府大门。
临走时也没有送路菜,更别指望送金银,南兴的商会看得熊强一行人眼花缭乱,掐指一算晋王府日进万金,羡慕的可以流口水,可晋王府一口薄酒也不肯请,全无主人的仪态。
熊强打马的时候暗道,等我下回再来,这里就该换个主人了,鲁王还没有拜访过,鲁世子却实在客气,而父亲温恭伯又实在会算计,十数回的把鲁世子拒之门外,到接纳鲁世子为宾客的今天,前后共收几十万两。
这一天,梁仁带着长安和永守,还有以王朗为首的六个将军,来到奚重固的书房。
他没有急吼吼的打算求舅兄就与妻子和好,正房里稚气的那位在这件事情里帮不上忙,倒还不如周妈妈,还能主持大局,让奚端秀写封给奚六姑娘的家信,嘱咐她照顾承平伯夫人。
他来见奚重固。
奚重固见到他毫不奇怪,他像是很习惯梁仁忽然出现在面前,歪坐在座位上等着梁仁进来,拿起一个盒子晃几晃,招呼道:“你来的正好,刚巧有人送我几两好茶叶,离明年新茶还有半年,这茶虽然不新了,却薰的好,来来,和我吃茶去。”
......
不管是江氏打理的好,还是世家的书房都会雅致,奚重固让其余的人招待梁仁的将军们,他带着梁仁走向后院,过一道弯弯的红漆小桥,几大盆盆景一挡,俨然一个私密的小天地。
桌子上是小厮们准备的水,还有红泥小火炉、带着松香的炭、一套古朴的茶具。
梁仁的茶道是无师自通,带着他先天性的继承,及后天性的独自岁月,他得到南兴以后,也很少有功夫和人吃茶,见到奚重固娴熟的烧着开水,撒着茶叶,他入神的看着,并在这专注里悄悄的不再紧绷身躯。
承平伯夫人上路的那天,除去龙门商行暗中保护以后,梁仁还暗中派去前后五个小队,怕她在路上就遭到不测,而这件事情里,到底是倾向承平伯的成分高,还是在乎伯夫人性命要紧,这没法分开,承平伯夫人的安全和颜面兼顾着她过世的丈夫。
梁仁刚才来到奚重固面前时,他带着理直气壮。
水在火上蟹眼生过鱼眼生时,周围传来风雪的低呼,梁仁轻吐一口气,嘴角微弯随着水的沸腾有了笑容。
奚重固取水洗茶具、泡茶匀汤,一步步做的分毫不差,等到茶香味把两个人笼罩,奚重固推一盏过来,梁仁没嗅以前,先笑道:“香。”
奚重固尝了一口,很不斯文的啧巴下嘴,也没有茶分三口,一饮而干道:“还好。”
看得梁仁骇然,奚重固给自己再倒上,专心致志的泡茶时,他的手法还是熟练的仿佛天生。
他给自己配着话外音:“好不好喝都是我自己泡的,好些年我没有这么悠闲过。”
端起茶杯他没有喝,看向梁仁:“知道原因吗?”
梁仁好笑,在舅兄犀利的注目里也痛快痛快,一口气喝干手中的茶,夺过茶壶自己倒上,还以厉目:“我怎么会知道,又不会和我有关。”
梁仁自己都清楚,自从定亲后他每次上门都是找麻烦,好在舅兄度量也好,能耐也好,他撑得起。
奚重固眯起眼:“与你有关。”
“什么?”梁仁收起笑容,露出正经的模样。
奚重固又是一口茶喝干,茶道的茶要是这个喝法,离他世家公子名声倒塌不远,可这里谁看得到呢,他的妹婿正学着他,也是左一杯右一杯的解渴饮法。
梁仁知道自己把一肚子闷气消磨在这饮牛马的方式里,舅兄为什么也这样做,他就不得而知,不过既然与他有关,他不介意听听,一面抢茶喝,一面支起耳朵等着。
按他们两个这样的喝法,茶道的小茶壶很快需要换茶叶泡新茶,奚重固把手按在茶壶上面先不更换,眼神凝视的他神游天外,像是陷入一段陈年的旧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