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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慈宁宫。

白日御花园的热闹景象转瞬即逝,阖宫又恢复一片寂静,看起来颇为寂寥冷清。但秦寻雪很喜欢这种寂寥冷清的状态,她生性喜静,不喜热闹,总是冷冷清清,独自一人面对风暴。如今宫中寂静一片,倒是分外令她安心。今日宫中未曾安置夜明珠,宫殿中不时有小宫女走过,手中皆提着精巧的灯笼,便是行走也未曾发出什么声响,整座宫殿静悄悄的。

寝殿中,梳洗完的秦寻雪披着微湿的长发,坐在梳妆台前,姿态随意,手中举着一个透亮的玉镯。宫中一直为她梳妆打扮的侍女轻轻为她擦拭着长发,因着同秦寻雪熟稔些,便轻笑道:“这可是娘娘新得的玉镯?”

秦寻雪应了一声,许是烛光微晃,昏黄的烛光下显得人温和了不少。周遭寂静,秦寻雪的声音也温柔了下来:“难得见你对玉器感兴趣。”

侍女笑着说:“奴婢哪里了解玉器,不过是看这玉镯晶莹剔透,很是漂亮,再加上娘娘难得这般珍惜一件玉器,这才斗胆这般问娘娘。”

秦寻雪一怔,轻轻放下玉镯,略带好奇:“哀家很珍惜这玉镯?”

侍女一顿,不小心扯到娘娘的头发,惹得秦寻雪轻嘶了一声,侍女连忙跪下认错,秦寻雪摆摆手,示意侍女不必这般紧张。

侍女这才站了起来接着说下去,手上更加小心了些:“奴婢难得见到娘娘把玩玉器,娘娘一直带在身边的那个玉镯都有好些年头了,但娘娘极少这般把玩它,反而只有戴着的时候才会套在手上,比起一件玉器,更像是饰品。但这玉镯不同,娘娘还看着它笑了呢。”

秦寻雪摩挲着玉镯,有些放空:“哀家为着一个玉镯笑了?当真是不可思议。”突然,秦寻雪想到宴席后周泽年临走前那句含笑的话,忍不住耳朵一热,一只手抬起来捏了捏耳垂,深吸一口气才平静了下来。

侍女不明所以,但聪明地选择不去过问,待到秦太后的长发干得差不多了后,便福身准备离开秦太后的寝宫。

秦寻雪却拦住她,问了一句:“雀枝呢?”

侍女低眉顺眼:“雀枝姑姑未曾跟着娘娘回慈宁宫,好似是跟着云夏公公一同出宫去了,穿了一身斗篷。”养在秦寻雪身边的宫女都不简单,面前的侍女确实负责秦太后的梳妆打扮好些年,但也掌管着宫中的情报。雀枝更为自在些,作为秦家的家生子,她是秦寻雪最信任的下属,基本上同家人无异。

秦寻雪应了一声,摆了摆手示意侍女退下,侍女得令退下后,寝宫中变得寂静非常。

秋季的夜总是微凉的,秦寻雪不喜束缚不喜有声响,总是喜欢赤着脚行走在寝殿中。因着入了秋,秦寻雪的性子说一不二自然不会改,雀枝担心秦寻雪着凉,便在慈宁宫的寝宫中铺了一层厚重且柔软的毛毡垫。秦寻雪赤着脚从梳妆台走向床榻,手上还拿着玉镯,明明是冰凉的物件,却莫名烧得手心滚烫。秦寻雪又想起今日周泽年说的那句话,觉得自己莫不是疯了。不过是一句话调笑的话,她前头和周泽年单独相处时也不是没有说过类似的话,为何如今周泽年才说了一句她便心神不宁?

秦寻雪想不明白,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她去布局处理,这种事情让她分神已然很难得,故而秦寻雪想不明白,最后也只是将此事抛之脑后,心中盘算起白木熙到底能用作哪一步的棋子。还没静下来想一会,便听见寝殿紧闭的大门前忽然传来人声,隔着一扇门听不太真切,但秦寻雪耳聪目明,还是认出了那是雀枝的声音,便唤了一句雀枝,随意道:“进来便成,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门外的雀枝脸上带着假笑,死死盯着面前的周泽年,笑里藏刀:“泽年殿下,天色已晚,虽说娘娘是太后,统领全宫,但毕竟男女有别,殿下还是外男,住在后宫本就有失体统,若是夜访娘娘的事被人知晓了,岂不是坐实了殿下是娘娘养的脔宠的谣言?还望殿下莫要为难奴婢,早些回去才好。”

外头传得再难听也只是说一句“男宠”,唯独齐雅韵用了“脔宠”来形容周泽年,雀枝没上过学堂,也知道这并非什么好词,便借来用了。

周泽年衣着整齐,坦坦荡荡,披了一件黑色的斗篷,摘下了帽子,如今手上也提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灯笼,光却很亮,照的那张脸分外妖艳。明明很讨厌周泽年,但雀枝不得不承认这张脸确实漂亮,明明有准备却还是会被这张脸晃了神,不免有些咬牙切齿。

周泽年懒洋洋的,似是一点都不介意雀枝的话,道:“这是自然,泽年当然不会进入娘娘的寝宫,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雀枝:那你来慈宁宫做什么!

雀枝冷笑,忍不住出言嘲讽:“那殿下如今来这是做什么?你们一个个是干什么吃的,夜已经深了,殿下身子还未好全,怎么能在夜晚时分出门呢?”

阴阳怪气的,最后那几句话虽是对着身后伺候的侍从说的,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雀枝这是在指桑骂槐。明明秦太后得到的消息都是周泽年身子已经好了大半,但雀枝还是阴阳怪气地说周泽年身子不好,不知是嘲讽还是捉弄。

周泽年面不改色,脸上还是挂着温和的笑:“雀枝姑姑息怒,是泽年自己要来的,只是想隔着门同娘娘说几句话罢了,还望姑姑莫要责怪他们。”

雀枝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身后的门内传来娘娘冷淡的呼唤,只好转过身,纵使知晓娘娘看不见也还是行了礼才开口:“回娘娘,泽年殿下来访。”

周泽年也跟着拱手行了礼:“见过娘娘,泽年深夜来访确实冒犯,但泽年只是忽然得了消息,认为该直接告诉娘娘,便斗胆前来,泽年斗胆猜测娘娘大抵是不方便见泽年的,打算只在门外说几句话便走。”其实这只不过是个借口,确实有要事相商,传达给雀枝也可以,但周泽年就是要试探秦寻雪的底线和态度,他笃定就算今日见不到秦寻雪也不会被厌弃。

空气静了一瞬,忽然看见寝宫的门从内被两个小宫女拉开,雀枝理解娘娘的意思,心有不甘但还是转过身,朝周泽年行了一礼,不情不愿:“泽年殿下这边请。”

周泽年挑眉,不敢相信秦太后今日真的愿意见他。无论从身份还是世俗伦理上来说,秦太后本不应该这个时候同意召见他,但秦太后就是默许了此事,简直难以置信。

但在这以外,周泽年内心还有几分欣喜,从雀枝的态度可以看出,旁人定然是不能这个时候还能面见秦寻雪的。也就是说,他又一次突破了秦寻雪的防线,往前走了一步。

周泽年微笑,眸光温和,回想起傍晚和秦寻雪在宫中漫步时秦寻雪的态度,觉得让秦寻雪开窍一事指日可待。

雀枝可不管周泽年是什么态度,冷漠地扫了人一眼,已经把人看作死人了,但因着娘娘的话不敢轻举妄动,纵然心中有再多愤懑,雀枝还是让开了一步,做足了谦卑的姿态,戴起了兜帽,低着头向周泽年行礼:“泽年殿下先请,奴婢还有要事需处理。”

待到周泽年进入殿中,雀枝眼神一冷,示意寝宫中的小宫女们不要合上门,她马上便进去。开门的小宫女们会意,轻轻颔首,立于门侧,沉默无声。

门外恢复了一片寂静。

寝宫中,周泽年向左边转去,绕过小门便是一道珠帘,有小宫女上前行礼,为他掀起一片珠帘。在珠帘后还有一个极为厚重的屏风,绕过屏风便是秦太后的床榻。影影绰绰的屏风后,秦太后只着了一身白色里衣,松松垮垮的,站在床榻前,衣摆微微曳地,身姿修长冷淡,看得不太真切。

秦太后背对着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周泽年已经进了寝宫,微微低着头,似是在想些什么。

周泽年垂眸,并未多看几眼,反而谦卑地弯腰行礼,眼神也只是落在屏风的边缘,不敢看秦太后:“泽年见过娘娘,深夜来访着实突兀,还望娘娘莫要见怪。”

秦寻雪似乎这时才注意到寝宫中进了人,语气很温和,仿佛刻意拉开了距离,端着太后的架子问话:“八皇子不必多礼。不过深夜来访确实有些唐突,是何等重要的事,需要八皇子深夜造访哀家的寝宫?”

年仅二十的秦寻雪坐在太后的位置上已有五年,她御下有方,知道什么样的神态和语速能给人施加威压,产生距离感。对周泽年她从不这样,或者说她很少在朝堂之外端着这副模样,纵使是当初初见,秦寻雪也是慵懒的、漫不经心的。但如今这副模样,倒是很唬人。

周泽年心下一沉,感觉自己前头还是太乐观了,如今秦寻雪好似要和他拉开距离,这不对。

还没等周泽年说些什么,秦寻雪便自顾自坐在了床榻的边缘,语气也温和了下来,仿佛刚刚那番话只是错觉:“八皇子说说吧,为何深夜造访?”

周泽年定了定心神:“回娘娘,是同郑家十三子有关的事。”心中暗叹他这些日子怕是小瞧了秦寻雪,能稳坐太后之位手握大权之人怎么可能是等闲之辈,纵使是女子之身也不能看轻半分。

周泽年见秦寻雪不说话,便自顾自说了下去:“前些日子娘娘让泽年警醒着郑十三,泽年便向郑十三周围派了些人盯着,今日夜间见着郑十三独自一人进了白家名下的茶庄,随后便有一女子和他相见。据观察的那位黑骑卫所言,那是瀚王家的幼女,雅韵郡主的庶妹,两人并未交谈多久,但泽年认为兹事体大,冒昧深夜来访,还望娘娘见谅。”

秦寻雪不语,周泽年也不再多言,静静站在原地,等着秦寻雪说话。

雀枝从外头进来时寝宫中冷漠沉闷的空气微微一滞,雀枝像是未曾察觉到寝宫中的气氛,雀枝也站在屏风前头,朝着秦寻雪行礼:“娘娘。”

秦寻雪坐在床榻边,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后道:“都进来吧。”

雀枝一怔,却是先行一步,走到周泽年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泽年殿下这边请。”

周泽年随着雀枝绕过厚重的屏风,察觉到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地毯,心下有些疑惑但转瞬即逝。周泽年走近了秦寻雪,在不过十步有余的位置站定。周泽年不敢看人,眼神只敢落在秦寻雪雪白的裙摆处,却骤然看见秦寻雪赤裸白皙的双足,猛然闭上眼,随后将视线落在地上,不敢触及秦寻雪半分。

秦寻雪并未察觉,她闭着眼有些昏昏欲睡,今日见了太多人,纵然没做什么也让她极为不舒服,身心俱疲。一直没回话不仅仅是因着周泽年骤然来访,还因着状态不佳,不愿答话。

待到雀枝站在自己身旁,秦寻雪这才问了话:“这个消息确实重要,但还不足以让八皇子深夜来访,故而,哀家想知道,为何八皇子偏偏要这般匆匆来访。”

周泽年闭眼,沉思片刻,最后还是低着头应了话:“回娘娘,泽年有私心。如今来见娘娘不仅仅是为了禀告郑十三一事,还因着泽年想见娘娘,便寻了个借口来了。”

雀枝震惊地瞪大了双眼,心里觉得万分荒谬。不是,就这么说出来了,你是觉得自己有几条命面对盛怒的娘娘?

秦寻雪也被这人过分直白的话惊得微微挑眉,旋即走下来,顶着雀枝不赞同的眼神在人面前站定。周泽年闭眼,不想在心意未被察觉时冒犯秦寻雪。他深夜来访是僭越,但直视女子裸露的双足是登徒子行迹。

秦寻雪并未动怒,不论是谁都没对她说过什么“想见她”这种荒谬的话,避她如蛇蝎的倒是见过不少,如今也算是倍感新鲜。

并未觉得自己被冒犯的秦寻雪愉快地笑了笑,声音温和了下来:“好了好了,不是什么大事,若是八皇子想见我,随便找个时候来见我便是,不过,还是不要深夜造访的好。”便是打算轻轻放下此事了。

周泽年不敢看人,却不得不睁开眼谢恩,眼神飘忽不定,不敢落在人身上:“谢娘娘。”

“时辰不早了,”秦寻雪微笑,转身走向床榻,“此事哀家知晓了,八皇子做得不错,不过八皇子请回吧,明日再来商讨此事。”

雀枝比周泽年反应更快:“泽年殿下请,娘娘精神不济,需要休息了。”

周泽年罕见感谢雀枝这般厌恶自己,再多待一会他真的会受不住。明明是自己想要试探娘娘的心意,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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