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英生日在月底,今天栾景可以住店铺,他踩着大雪,未免有打滑的时候,感觉踩在艰难的世事之上。
“坏蛋,你们嫉妒我,我有英哥,刚在衙门里舒心没几年,不升官没什么,差使能当出一些滋味,去衙门就不怎么苦,你们这些混蛋,明天我可怎么去衙门,别人又会怎么样看我......”
嘴里喃喃骂着,栾景在店铺外面停下脚步,望着厚棉门帘透出的余光生畏。
他还能进去吗?
一阵飞雪掀起衣角,上方同时有雪飞进衣领,栾景身上有皮裘,主要是心里寒,狠狠的打个激灵,促使他一溜小跑冲进店铺。
经过店堂,对着左右读书人点头哈腰,一口气冲进后院,正房和两厢都掌灯,贺宁站在东厢门外出神。
栾景堆笑,借着余劲冲向正房,背后没有质问声,他反而走不动了,浓云重阳迎出来,栾景把后背给她们,已是扭身回到贺宁面前,再次送上笑脸:“老贺?”
贺宁被打断心思,愣上一愣,想明白了,也笑上一笑:“你回来了,”就继续出神。
栾景更愣住,咦,消息飞的快啊,我下午在刑部呆到晚上才回来,这中间父亲有话进来,岳父和大舅兄有话进来,吴天雄也托着关系送话安慰,小辟邪那里肯定早就知道,他的消息该有多灵通不是,你们不可能不知道啊。
没听到一个字......指责,栾景哪哪都不对,再次笑的面颊酸:“老贺,你在这里没事儿?”
贺宁恍然大悟,他确实知道栾景被密告,但是绿竹送信来时,还有一个字,“该!”,一般绿竹表达愤慨,贺宁就不再表达,绿竹一个人能把全天下的愤慨全表达完,贺宁想生意就好。
栾景有事呢,他自己担着。他可不自己担着,还能找谁担?
栾景没事呢,他继续过日子。
这里没有宁哥的事情,而贺宁想的事情较为重要,他没功夫理会栾景心情。
贺宁再次笑上一笑,做生意的,习惯性一开口先笑,倒不是贺宁存心安慰和助长,他道:“我没事儿,天冷,你进去吧。”
栾景如得大赦进正房,浓云端晚饭送来,他吃上一口,忽然鼻头发酸。
绿竹不在,这一年里大多陪杰哥在护国公府,贺宁有时候晚上算账后过去睡,有时候留在店铺。
不是绿竹贪图护国公府衣食住行,店铺里衣食住行也不差,是元秀、燕燕和绿竹的好,应该遗传给三个孩子,栾英和云龙最长隔一天就要看一回贺杰,这天气冷,为方便他们看杰哥,绿竹一般不回店铺。
燕燕上午还在店铺里帮忙,下午过去的。
栾景想像中的指责什么的没有出现,他满腹心事的睡下,自己翻来覆去的不安宁。
第二天去衙门,也是做好准备会听一些话,上司喊他过去:“写给刑部的公文昨晚已送去,你做官后,倒也得体,我如实而写,如实而发,你安心当差,刑部会查明的。”
栾景的眼泪奔涌而出。
他做官后也有晚上吃花酒的事情,但是在这样的朝代,青楼是可以存在的生意,很多朝代一会儿查官员不许狎妓,过了这阵子又不查,栾景吃花酒只要没被刑部逮住,在他的上官眼里就不失官体。
他的上官自己一年到头的,也有去过青楼。
栾景做官后,和马得昌在街头遇到,也有打架对骂出来,但是没被顺天府抓住,在他的上官眼里就不失官体。
栾景到苑马寺的时候,什么也不懂,几年间,他不算老公事,也能顶个人使用。一个衙门里不可能个个挑尖,挑尖的一两个,老公事们好几个,再来一些办事不聪明但一直忙活跑腿又打杂的,这衙门公事效率就过得去。
上官维护一下他也正常。
栾景在这间公事房里痛哭流涕,把他认为的冤枉说了又说。确实来说,他自调戏燕燕以后,再也没敢当街调戏良人。
原因还是那一个,太贵了。
调戏过要娶,娶祁氏聘礼两万,压亲事的又是云展,带动的一帮子纨绔们也不再随意大街上调戏人,青楼里可以随意,花费可高可低,可以自己选择。
在他的诉说里,上官刻意的又核实一下,更加放心,栾景当官后没浪荡过,他苑马寺就可以向刑部申诉,就要过年,你说我衙门里出案子,这谁能答应?
上官让栾景不要多想。
栾景走出来,脸哭的红肿着,低眉顺眼去做事,同僚们中有一个人出声:“该赔礼的上人家里赔礼,该出些钱就赔些钱,先别妨碍到你的官职。”
栾景张大嘴巴看他们,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利落地答应一声:“好。”
他们几个人一间公事房,同僚们不再说话,栾景虽得安慰也不敢再和别人说话,久久不能平静的他肯定影响当差,同僚们还是不亲热,但是体贴的把他的公事也一并办了。
南阳侯担心儿子,上午又来看他,第一句话就问:“昨晚睡在店铺里?”栾景说是,南阳侯吐一口气,在他看来,只要儿子没被店铺里撵出来,任何事情先消了一半。
父子站在风雪里一个角落说话,栾景闷声道:“父亲,您说这是怎么一回事情,今天以前,上官看不上我,有英哥以后也没听见他有什么亲近话。有那么几句,全是调侃我调戏祁氏结果娶了能发家。不算亲近话。同僚们以前讽刺嘲笑我,有英哥以后不敢再说,但还是嫌弃。刚刚,他们给我出主意,能赔礼就赔礼,能赔钱就赔钱。父亲,昨天老贺也没怪我。我以前看不上的人,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安慰我。”
栾景想想他的纨绔知己们,牙根可以咬断,他和吴天雄算相对富裕,出门吃酒玩耍他俩花钱最多。
结果呢,当胸一刀的就是这些人。
栾景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情呢?老贺比我有钱,同僚们比我有才,上官比我官高,春江伯世子他们还要靠我接济。结果这些用不到我的人,反正帮我出主意。”
栾景没有觉得风雪冷,世事比风雪更冷。
南阳侯也没有觉得风雪冷,他早就知道世事比风雪冷。
他道:“儿啊,我就对你说过,少与他们往来,好人能一个带一个的好,你们就像我当年,一个带着一个去浪荡。我没能管下来你,是我回想当年你祖父也这样说我,我也没有听。你祖父拿出很多家财也要寻个科举的女婿,惹得你娘直到今天还存心里。给我寻亲事也是这样,你外祖父科举出身,又愿意和你祖父坐下说话,这亲事就定下来了。你祖母因此不高兴,所以看不上你娘不说,把你的亲事定给清河侯府。你娘直到今天还存心里。你祖母说过一些话,你小,你当时听了也不懂。你祖母说,世家就要寻世家。此后又把一些首饰提前给冯氏,你娘直到今天也存心里。你娘呢,就拼命想把你的亲事定给她娘家姑太太膝下,你的表妹。唉,你祖母没去世前,婆媳时常寻气生。冯氏小时候格外伶俐,又肯说话,时常陪你祖母开心,你祖母就是这样喜欢上她。如今看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冯氏伶俐过了,长大也以为伶俐就行,什么都敢做。自过门和你娘争着管家,哪有半分祁氏的稳重端庄。你岳父是好的,及时把冯氏的陪嫁换掉,在娶祁氏上面也没有一点犹豫。我敬重他,我愿意跟着他和虎步侯他们往来,其实在我心里,也早就不想和他们走动。”
栾景道:“是啊,父亲,我真的糊涂,岳父为什么还要帮他们。你们长辈不往来,我们怎么会往来!”
南阳侯叹气:“你岳父看着比我老的多,他日子过得更加揪心。每个人的胸怀不一样,我从小就服他。你岳父和我起小也不是像你们这样不堪,大日头底下当着人来人往就调戏良家女子......”
栾景叫道:“我那不是为表哥嘛!”
南阳侯抬手:“这是你当差地方,别叫。我知道你为得昌,你为得昌这样值吗!”
栾景琢磨一下:“父亲,如今看来,值!”
南阳侯一愣,他说的时候没有想到,此时也是面色大变,本来的一腔道理消失干净,一捧糊涂浮现出来。
“是啊,这是怎么了.....”南阳侯也晕乎了。
父子相对无言,南阳侯什么也不想再说,只是叮嘱儿子:“好好当你的差,你同僚们说的对,有错就赔礼,该赔钱咱们就赔钱。”
栾景从怀里取出一个小本子:“父亲,我已经赔了几家。”
打开来:“这家,我扔墙里十两银子。这家,我扔了十二两......”
南阳侯吃惊的看着儿子,忽然想到:“你给刑部看了吗?”
栾景一拍脑袋:“他们问我的时候,我吓的忘记了。”往外面就跑,南阳侯追之不及,为栾景请了个假,苑马寺的上官说不要紧,都出这样大事,只管先去弄明吧。
栾景冲到刑部,把他的小本子送上去,很快到高名英案头上,又很快到云展案头。
云展看得直撇嘴,对送来的高名英道:“你查实了吗,这都什么东西。”
高名英笑道:“这还用查吗?这不是新墨写出来的,他说是去年就开始办,我一看便知真假。哎,你强压下来的亲事,我今天才觉得能见天日。”
云展笑道:“知足吧,外省这样事情不知有多多少,我办两件,陆娟娘如今安居乐业,祁氏如今家大业大,你这刑部尚书不如我就低个头,还好意思说我吗?”
两个人对着笑谑几句,云展又笑了:“你把那一百多件全交给他,让他赔礼去。”
高名英失笑:“一百多件也不全是他的,从昨天到今天,查实京里的三十多件,这纨绔只占六件。六家里只有三家嫁在京里,这纨绔本子上写着已扔了钱。”
云展慢慢的面色凝重:“这么说,一百多件里有一半以上会是诬告?”
高名英腾的站起:“你说的对,就要过年,御史什么都接,我和他们算账去。”走上两步,又回来:“御史接这个没错,我不好寻他们事情,我把这甩到大理寺去,让他们去和都察院纠缠。”
云展没好气:“什么叫接了没错!纨绔们大多在京里,御史们自己就不能查实吗?你现在就去都察院骂去,”
然后掩面一笑:“骂过人家就报我名字。”
高名英道:“我先骂你。你不去,我报你名字哪有用,你怂恿我挨骂,你先不是好人。”
云展还是笑:“我是个好人,你按我说的办,别管这一百多件是不是他的,都给他,让他看着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