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还残留着破碎教会那番话的余温，堂内一时间寂静得仿佛只有那些缓慢转动的齿轮在喘息。
下一刻，一道带着电子调频残响的笑声突然响起。
“说得好。”
声音清晰响起的方向，发声的正是麦克斯韦宗代表。
第八图案执行官则是目光冰冷的注视对方，他想要在说点什么的时候，一声清脆的响声突然打断了他的悬在口中的话语。
“咔哒——”
那是齿轮初动的声音，是压力阀解锁的声音，是一个存在在沉默中开口前的低语。
圣布马罗缓缓从高位圣座上站起。
那是一具佝偻、残缺的身影。
他的左腿膝关节已经完全失修，必须依靠外骨支架支撑移动，胸膛上密布着古老型号的增幅铭刻，像一台早已被弃用的核心处理器。
他站起时，整个圣坛忽然陷入一阵轻微的震颤。
“……我听到了。”
那只尚存的人类眼珠缓缓扫过全堂，如千层机械迷宫深处最古老的监视器，记录下每一个沉默、每一段祷告、每一次争执。
“你们说他盗火。”
“可若神明沉眠太久，那第一簇火……应不该由他点起？”
布马罗向前走出一步，脚下的地砖低鸣轰响，像是一列从深渊驶出的蒸汽机车，带着神性的余温碾压而来。
“若他真是亵渎者……”
“为何那台神赐遗构体，会跪伏？”
“为何旧齿轮在其名下咬合？”
话语落下的刹那——
【咔——轰！】
圣坛四周的祭坛之环忽然打开，大量机械臂从穹顶垂落，如同重建圣像的祭司队。
它们缓缓落下，开始围绕布马罗展开。
他的残缺身躯被一件又一件金属模块覆盖，义肢被替换，骨骼被复刻，旧装甲在电子祷文中逐步铸回。
齿轮旋转，活塞咆哮。
而在他背后，一道巨大的、古朴无比的青铜圆环缓缓浮现于圣坛上空。
它非雕非刻，是整座神殿记忆中最古老的结构代码之一。
圆环内壁铭刻着元初机式、万构复原、圣道循序的信条，在光辉中环绕重叠。
这是机械圣人的冠冕。
正教会圣人常有，但是获得加冕的圣人却很稀少。
圣布马罗站在圆环前，那副久未重构的身躯终于再次完成如战神般的肃穆伟姿。
他的声音，变得沉稳无比，仿佛从整座移动城市的地火之心中传出：
“我将亲赴深度世界。”
“携带青铜之兵，携带折叠之舰，携带封闭异界的钢铁铁墙。”
“为的是……与那名盗火者见一面。”
“我将亲自会见欧姆弥赛亚。”
“若他真是带火而来，我们破碎之子的锈矛，将不会刺入其喉。”
青铜圆环低鸣，在堂顶划出一道沉重至极的祷光。
正教会三派代表无一人出声反驳。
圣布马罗的声音如铁锤落钟，回荡在整个圆环之下，久久未歇。
他站立于重构完毕的圣坛，披挂如祭主般的机神圣装，眸中燃起的是自冷油与火种中铸出的信仰。
而此刻，那位一直沉默的一周终于向前一步。
他目光清澈，语调平稳，声音并不大，却足够让整个议会听得一清二楚：
“那么，尘世庭院，欢迎破碎之神的使徒。”
“欢迎正教会的圣人，亲临庭院。”
他低头，行了一礼。
“休·亚伯拉罕冕下，将在图纳拉斯静候阁下。”
机械圣人只是抬手对着虚空一指。
“我也很期待见到欧姆弥赛亚。”
一瞬间，圣人的古铜圆环骤然加速旋转，轰然爆发出一道环形脉冲波，如钟鸣一般直击整个城邦内核。
紧随其后，整个移动城邦内部开始出现剧烈变化。
——先是那埋藏在地下的铁轨机关解锁。
数十处用于隐藏的【教会储备舰仓】升起，伴随着齿轮咬合、锁舱排气、蒸汽重压的爆响，那些曾经沉寂百年的神圣铁仓一一开启！
轰——！
每一个圣仓之顶都升起了一块巨大的纯金属基台，其上伫立着古老的起航标识与数十座符文十字架。
这些地方，是齿轮正教用于封存战争圣器与信仰舰艇的封印处。
天穹之上，一块接一块的浮空平台自冰雪云层中显影。
它们原本伪装为北地气候中的寒雾裂层，此刻却在信仰共振下，开始依照某种固定轨道激活结构！
十余块巨大金属正方体在空中浮现，发出类似祷告低鸣般的共振音律。
它们开始缓缓解构自身，边角剥离，核心分体，每一道组件、每一块合金板都沿着神圣比例展卷、旋转、翻转。
咔、咔、咔咔咔咔咔——！
发条与主轴嵌入，神经电缆甩出，古钟般的推进舱在云端炸裂喷气，折叠舰体的每一寸都以祭仪形式完成组装！
不多时，十余艘风格古朴、涂装铜黑、雕刻满正典咒语与元老铭刻的【齿轮正教会·圣战折叠舰】浮空完成集结。
它们如同从天启时代驶来的神罚兵船，整体外观类似移动炼金祭坛，船身覆盖无数机关祷文与半露的火焰鼓风机。
舰首则悬挂着代表【神启之轮】的高塔式观测仪，能在异位面中追踪灵能波动，如巨眼开睁。
圣布马罗站立在主舱升起的浮轨之上，重重踏出一步。
他的声音低沉，却足以穿透整个城邦：
“集结全军。”
“予火而行。”
“为神圣之火，为失序之遗构。”
“为神之残响而征。”
奥列庭帝国机械教会选择响应【欧姆弥赛亚】的呼唤。
**********
深度·60。
一团由祷言构成的星海正在缓缓扭曲。
那不是普通舰队的跃迁信号。
那是教会舰队。
由齿轮正教会、破碎教会与麦克斯韦宗联合编组、以【圣布马罗】为旗帜的圣战联合舰队。
正以一种近乎“宣示”的姿态，驶入深度60——图纳拉斯枢纽。
在跃迁通道的尽头，深空如同破裂的镜面般开裂，无数金属祭文随折叠而铺展开来。
十七艘折叠舰缓缓自裂隙中滑出，每一艘都仿若一尊古典神只的化身。
舰首刻有复杂的金属骨雕，舰体由蒸汽咽喉与铆钉骨架连接成型；整支舰队仿佛从古代工业神话中驶来的机械圣物。
它们每一道推进轨迹上，都刻满了“奉主之轮”、“程序之圣令”、“不可撼动之神规”的咒文与编解协议。
而最引人瞩目的，是这支舰队在抵达图纳拉斯界限之前，所做出的“位面封锁”仪式；
【隔离铁墙——】
轰然之间——
以圣布马罗旗舰为中枢，十二艘辅助舰在星空中画出刻痕圆弧，它们同时释放出巨大的【铁墙震荡针阵列】，结构在空间中迅速伸展、咬合。
咔咔咔咔咔——！
一道由万千灵能铆点、钢铁立场构成的异位面隔离结界在图纳拉斯星港边缘轰然成型。
它仿若天空中一座自律旋转的齿轮星环，其每一分运作都伴随着宏大的金属咏唱，如同钢铁福音奏响。
而正是这道铁墙，瞬间引爆了庭院舰队的全面应对机制。
图纳拉斯枢纽上空。
【荣光之剑级】巡洋舰率先升空，十三艘庭院编制战舰开启轨道防御阵列。
号塔、粒子锁、以太塔列齐刷刷点亮，像是一座古代神塔在星空中觉醒。
一瞬之间，整个图纳拉斯的以太通信频带开始被“圣域侵入协议”覆盖，所有深空监听员几乎同时跳起：
“识别信号——正教会圣战折叠舰编队！识别协议非敌对但强制临界接近！”
“启动干涉轨道预案！”
“启动作战序列G-89！”
……
但就在所有人紧张如箭弦之时。
总督府内·上层观测穹厅。
乌金色的弧形墙体仿若一尊沉默不语的巨兽脊骨，肃穆而庄严。
夏修安静地坐在台阶之上，金发在虚空灯光中轻轻晃动。
他的眼神悠远，仿佛那片天空并非战术态势图，而是一幅正缓缓展开的油画。
那一道浮现在星穹上的铁墙·封锁环。
犹如工业神明落下的律令，横亘天际，封闭通讯，切断以太，像一条自远古而来的机械长蛇，盘踞在星界之顶。
更远处，那些从空间中折叠展开的巨舰如同古神从时间深处浮现，一艘一艘，每一寸钢铁都携带着数世纪前的祷告与压抑的咆哮。
深黑、赤铜、旧银、青金……
正教会的标准配色在星空中重构了一个属于他们的圣战舞台。
他转过头，看向旁边那道悬浮而出的【亚当】光投影。
光影内，智库核心如旧，浮现出穹厅数据终端的所有战术预警——但在夏修面前，全数被他一指关闭。
他语气极为平静，甚至带着几分调侃般的感慨：
“这就是机械教会的圣幕铁锁……每一次教会出征，都要铺开这片令人窒息的天幕，好像要把神圣的外壳压在敌人的头上，才能显示他们的独一无二。”
夏修眯起眼睛，望着那座依旧在展开边界的封锁铁幕。
“真周到啊，为了和我们这点小小会晤，准备这么大的开场仪式。”
他微笑着抬起手指，在空中轻点。
“亚当，转告下庭院舰队——别紧张。”
“这不是挑衅，也不是围城。”
“只是我们的盟友……在展示他们‘机械信仰’的厚重与虔诚。”
他笑得和煦，仿佛真的是在欢迎一位远道而来的老朋友。
“就让他们好好地，把他们的排场……搭完吧。”
……
图纳拉斯·外层轨道空域。
铁墙在短暂的高张之后，终于开始缓缓收束。
那仿佛贯穿星穹的巨型环状装置由上万片银铜片段组成，原本犹如开刃的圣剑圈定整个图纳拉斯，如今却在某种无声信号中合拢如折扇，化为一枚静谧的以太浮印，嵌入舰队最核心处的旗舰艉塔。
庭院舰队本已做好战斗准备，但却从始至终没有发动预警程序。
他们只是静静伫立在星轨边缘，如圣坛前守夜的骑士，只待庭院之主开口。
正教会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切。
看见了尘世庭院的克制——不显锋芒，但不动如山。
于是，星空中那些仿佛自工业地狱裂口中钻出的舰影，开始逐一落向图纳拉斯轨道层。
它们的机体不依靠引力辅助，而是用数千束机械祷光编织出稳固轨迹，像巨兽蜷伏于城邦边境，沉静地张望着这座星界高地。
随后，一道银铜色的光束，从旗舰主桅塔垂直坠落。
那不是传送阵列，也非普通的跃迁通道。
那是教会用于跨位面降临的轨道定点路径。
穹顶再一次发出一道轻响。
“咚。”
仿佛是谁用钟锤轻轻敲击了这个世界。
一道身影，从光中缓缓踏步而出。
他的身体不再是凡人的结构，而是由无数铸铁、祷金、青铜之片段拼接而成。
在机械与信仰的交汇处，他既是“人”，也是“装置”。
圣布马罗立于夏修之前，头颅微仰，右手自机械胸甲上缓缓抬起，做出古老正教的礼仪手势：
三指并拢，横划于胸口前之下。
他低沉如钟响的嗓音随之响起，字句交错，如同千条编带穿过百齿齿轮后再吐出：
“祂之熔炉，锻吾钢心；祂之回路，引我归航，吾等久候于寒铁与雾界之间。”
面对那古老而谨慎的问候，夏修微微颔首。
他并未即刻回应，而是伸出手，轻轻抚过自己手中[天之杠杆]的杖顶，那一道淡银色的微光顺着权杖流淌而下.
盗火者如是回道：
“我自非原初之造主，亦非纯粹之熔型；我只是在废墟间捡起一块余热未冷的炉石，试图重燃，诸神曾经抛弃人类的光。”
“若此为盗火——那我愿为之。”
“……”圣布马罗沉默良久。
在圣人的背后，一枚古朴肃穆的机械轮盘无声浮现。
轮盘的齿口宛若封印旧纪元的密语，缓缓旋转，每一圈转动，都带出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威压。
无言的齿语，取代神只早已沉寂的声音。
在场的任何凡俗生物，哪怕仅仅望上一眼，都会有微弱的数据回路被刻入神经。
而在他面前，夏修缓缓抬头。
没有退让，没有回应命令的弯腰。
他只是轻轻一动，那一瞬，三道光环如涟漪般从他脑后舒展开来。
羊脂白玉般的圆环悬于夏修脑后，缓缓旋转，映照着他那双金瞳。
在这一刻，两位[冠冕者]彼此直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