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没有一天不送花来,花是皇陵上所掐,以天数来送花数。真姐儿抚着这花束,把它们珍惜的放到金匣子里。
花枝儿上有三十余朵花时,京里重新开始热闹。
自上午时,翠华紫芝先入城,各样宝盖和宝扇杂错相间。有单龙的,孔雀雉尾的,还有绘鸾绘凤的。接下来八面华幢,宝色流苏,缨络飘荡,令人目不暇接。
虽然还是有暗色,不过皇家华丽已经出来。
乘舆前后一百八十名侍卫,一律着五品武官服色,后面是金龙乘舆和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的凤车。
到了宫门口停下,皇帝吩咐下来:“让王爷们和尚书们到御书房里来。”他声音带着暗哑,是皇陵上痛哭所至。
御书案上摆着奏折,皇帝拿起第一个密折,打开来看几眼,面色就不对。身后有脚步声和请安声,是王爷们和尚书们进来。
“安平王!”皇帝咆哮转身,手中密折重重摔在赵赦面前,在滑溜金砖上滚出去多远。他面上狂怒,手指着赵赦骂:“你好大的胆子!”
又咆哮太监:“捡来,给他看看!”
太监把奏折送到赵赦手上,赵赦打开只看一眼,就叩头求饶。别人全不知情时,听着皇帝大骂:“朕这样相信你,你就干出这强买良田的事情来!你钱不多吗,混帐!”再骂:“一群混帐!”
所有人都跪下来,心中惊奇、诧异、愕然闪过,唯有不屑却是没有。
“拿下你的宫中行走,回家闭门思过去!”皇帝把赵赦痛骂一顿,快要跳脚:“滚!”
赵赦起身,半伏着身子倒退出去。出了宫门在额头上抹一把汗,这宫中调度一职,从此就去了。
他急着回家,一个多月没有见真姐儿,不知道小毛和小小毛好不好。
挨了一顿骂,安平王没有晦气之色,上马回到王府门前下马,见管家颠颠儿的迎出来:“王爷让宫中有年纪的妈妈们来看,已经到了。”
赵赦哦了一声,想失笑。自己被骂昏了头,把这事忘了。还是在皇陵上,对淑恭太皇太后求了会看胎儿的妈妈,不想这才一回来,太皇太后就派了来。
两个妈妈在房中坐着,赵老夫人容光焕发陪着,听人回:“王爷回来了。”赵老夫人笑呵呵,妈妈们则站起来。
房门外先出去赵老大人,他还不知道赵赦被训斥,再说从赵赦面上也没有看出来有不妥。先于赵赦一步回来的赵老大人满面春风,对赵赦问了一声安好:“儿子,你辛苦。”
“父亲说哪里话来,”赵赦大步小步进来要见小毛,遇到父亲这样的话,愣一下,突然明白过来,要对父亲说一说。
父子两个人先不进去,王爷颇有些神秘的道:“父亲,请这边说话。”走到红廊转角,在春花浓艳中,父子两个人叽叽哝哝说了一阵。
老夫人在房中奇怪:“咦,这人呢?”又对两个宫装打扮的妈妈道:“请坐下,这王爷是个半路上爱溜的人,不知道又来了什么紧急公事把他喊走?”
安平王最近风头健盛,两个妈妈宫中出来,行止不敢踏错,也陪笑来奉承:“太皇太后总是说,皇上没有一天能离得了王爷。”
赵老夫人笑容不改,心中早就担心,笑吟吟接话道:“为人臣子理当谨慎服侍,这是他的福气。皇上给他这福气,太皇太后也给他这福气。”
话说到这里,见丫头们重新又回:“王爷回来了。”两个妈妈又站起来,赵老夫人凑趣道:“依我说,等他来了再起来,不然他又要哄咱们一回。”
赵赦大步进来,身后是赵老大人。见过母亲后,对两个妈妈道辛苦。两个妈妈插烛也似拜了几拜,道:“恭喜王爷,小郡主们安好着呢。”
安平王在有生之年里,难得一回没有听清别人话。他怔忡在当地,赵老夫人满面笑容看着他,赵老大人笑容满面看着他,妈妈们和丫头们则一起拜下来:“恭喜王爷。”
“小郡主们?”赵赦把最后一个“们”字咬得特别清楚。是“们”?他慢慢才笑出来,是不敢相信,又似这喜气太大。
“儿子,你要有女儿了。”赵老大人忍不住又开口,这消息把他刚才听到赵赦被训斥的担心全掩盖住。
赵赦太得意,赵老大人要担心;赵赦被训斥,赵老大人也要担心。前面担心的是树大招风,后面担心的是要失圣眷。
不过今天这喜讯,足以遮盖一切担心和担忧。赵老大人喜不自胜再重复一遍:“我要有孙女儿了。”
“以后满园子的花呀朵呀的,就多了人来掐。”赵老夫人更是喜出望外,喜滋滋儿的道:“家里花空了好些年,真姐儿进了京,才天天有人掐。你们常年不在,花也寂寞着。以后呀,就有人掐了。”
房中欣欣然笑声一片,赵老夫人又描补一句:“这花要常掐,才开得更好。”
喜气足有十分之外,赵赦回过神来。他只觉得浑身上下突突的发痒,想说什么又不知道哪一句好,匆忙间来了一句:“真姐儿倒有这样大造化,一次能生两个?”
又急急跟上一句:“是两个还是三个?”
大家无声无息笑出满房子嫣然来,王爷贪心上来,两个还嫌不够,还想要三个。
赵老大人笑眯眯,这以后家里又要跑小孩子。赵老夫人笑眯眯,和自己贴身最亲近的丫头有说有讲:“我少年时的首饰,有一部分收拾出来给真姐儿了,还有一部分再不给她,留着给小郡主。”
佐哥儿来见父亲,见他高大的身子只是站着不说话,从下面抱他的腿摇几摇,仰起小面庞:“父亲父亲,我的玩意儿,也要给妹妹。”
赵赦被摇醒,没有教训儿子当着人这样不雅,是伏下身子慈爱的拍拍他头:“你是个好哥哥。”
话到这里,安平王又谨慎来了一句,对太皇太后派来的两个妈妈道:“我实在太欢喜,请再看一回。”
笑声笑意流动着,笑意是浓厚,笑声小下来。王爷心里担心不是的,大家都可以明白。
真姐儿见到赵赦格外娇羞,情浓处小别,又知道自己怀的是双胞,她玉容比平时娇美上十分,喜悦比别人更多十分,低低道:“表哥。”
安平王走过去摸着妻子的手,轻轻温柔的抚摸着,胜过一切言语。
丫头们送上椅子在床前,妈妈们对王爷告了座,坐下来神色认真又来检视王妃。房中一丝儿动静也没有,都全神贯注地看着,包括赵赦在内,是大气儿也不敢喘。
这一盏茶时分,给赵赦岁月悠悠之感。等待的这一时,他才慢慢体会到女儿这两个字。他虽然还想要儿子,不过有女儿是喜中之喜。
一下子有两个,安平王不敢想。
“恭喜王爷,奴婢们并没有看错。”妈妈们可以体谅安平王的心情,并不觉得他认为自己刚才没有看稳当。
安平王紧紧抿着嘴角听过,没有再喜笑颜开,是郑重的吩咐人:“重赏!”这两个字坚定不移,体现出安平王的心情。
妈妈们谢赏出去,是欢天喜地。安平王肯定会赏赐丰厚,这是来以前就知道的。安平王府和别的王府不一样,不是盼着儿子听到女儿就不喜欢的人家。
来以前就知道今天这一注儿财肯定会到手,妈妈们更为欢喜的跟着丫头往外面来。老大人也说赏,老夫人也说重赏。等到了帐房,亲手接过那一叠子银票,两个妈妈有些头晕脑涨。
倒有这么多!
帐房里管事的又圆转一句:“妈妈们回到宫中,还请不要多说。”赏赐过于丰厚,让宫里知道总是不好。管事的再笑道:“王爷心里喜欢,不重赏怎么能说得过去?”
两个妈妈互相看一眼心知肚明,忙道:“这是当然。”
安平王府里喜气洋洋,好消息传得飞快。赵赦在房中坐着,静静握着赵小毛的手,赵小毛睡着,也感受着赵赦手上的温度。
“被训斥了,强买良田,以权压人。”赵赦一一说过,真姐儿明珠似眸子先是一瞥,在意料之中。又有几丝担忧:“不会有事吧?”
墙倒众人推的事,向来很多。
赵赦微微一笑:“我还想看看,哪一个敢推我!”好似霍山王府家的长平,能做出和亲又手刃亲夫,险些引出一场战争的事情。皇上没有怪罪她,是诸王皆有根基,无故他不会当昏君。
颂殿下新登基没有多远,他只会敲打人,不会无故擅为自治重臣们。
真姐儿颦眉想上一想,这是历代臣子们会做的事情。汉初的萧何,就是这样的法子消除汉高祖刘邦的疑心。
“表哥闭门思过,好好陪着真姐儿。”赵赦一只手还握着真姐儿的手,另一只手抱起来比划着:“以后左手一个,右手一个,两边全是小小毛,小毛你只能坐地上了。”
赵小毛不甘示弱,一只手在赵赦手里,也是用另外一只手抱一抱比划给赵赦看,娇嗔着:“表哥你看,左手一个,右手一个,谁还要理表哥?”
“坏小毛,欠打的小毛,三天不打要揭瓦的小毛,小白眼儿狼。”赵赦笑骂她,真姐儿笑靥如花:“我要有两个小小毛儿陪着,表哥,你哪里去?”
赵赦若有所思:“去的地方还是很多……”赵小毛眼珠子转着,是自言自语:“我左手抱一个,右手抱一个,这倒茶送水的事儿,可还要一个人呢。”
“你们还在说,我进来了。”赵老夫人在外面说过,扶着丫头的手进来。才从皇陵上回来应该是累的,家有喜事她精神偏爽。在真姐儿床前数步坐下,又喊赵老大人进来:“这孩子叫个什么名字好?”
她自顾自说下去:“小名儿你们要叫赵小毛是不是?”老夫人欣然有得色:“这个我早知道了,不过这是两个,再说要有大名,你们说是不是?”
“赵小毛倒也朗朗上口,这大名要请封的,要能上口又带彩的。”赵老大人嘴上一直呵呵着,和赵赦商议:“你来起我来起。”
赵赦和真姐儿面面相觑过,赵赦慢吞吞开了口:“母亲,赵小毛在这里。”随着话音,松开和真姐儿握着的手,这只手比较顺手,在真姐儿脑袋上拍一拍。
拍得真姐儿身子往下缩一缩,当着家人的面,有害羞又怕人笑话,面上红红的,自己觉得一直发烧到脚后跟。
赵老夫人恍然大悟,赵老大人恍然大悟,这一对夫妻是玩乐的话。他们刚要笑,赵赦又慢吞吞地回话:“父亲,母亲,孩子的小名儿,是叫小小毛儿。”
“那我呢,我小时候有叫过小小毛儿吗?”佐哥儿从祖母身后伸出自己的小脑袋,瞪圆黑豆似的眼睛问着。
真姐儿打趣他:“你小时候,叫捣蛋包。”就是现在,也还不大。赵赦一本正经接上:“叫小捣蛋包。”
小捣蛋包上,肯定有一个大捣蛋包。真姐儿一听就明白,不乐意地对着赵赦瞅着,红唇慢慢嘟起来。
赵赦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不理她嘟不嘟嘴,和赵老夫人回忆往事:“真姐儿小时候最爱哭,以后家里,要处处是哭声。”
“怎么她见到你就要哭呢?”赵老夫人和儿子很认真的探讨。王爷一杆子全压在真姐儿身上,毫不犹豫地道:“她捣蛋。”
又得捣蛋包这个名头的真姐儿很委屈,看着赵赦越说越多:“三岁那年我见她,戴着一头的花,还手指着要花,她到哪里,花全遭殃。以后家里的花,再多种些。不然真姐儿掐完了,哪里还有郡主的份。”
真姐儿不方便发飚,房中还有人。她把手慢慢缩回被子里,悄悄从被底伸出去,去够赵赦坐在床上的大腿。
离得有些远,手又不够长。她慢慢挪动着身子往下动一动,尖尖指甲碰到赵赦的皮肉,掐住那一块就此不松手。
王爷正在高谈阔论,赵老夫人也说得很喜欢,赵老大人是认真的听,不时插一句:“以后小郡主,也是这样的娇。”
冷不防大腿根儿上一疼,王爷中了暗招。
这一点儿疼对赵赦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再加上真姐儿没有用力,只是警告不是太疼。王爷不动声色,先不去解救自己。嘴里对母亲道:“想起来她小时候见到我就哭闹,就应该这样给她一下子。”
抬手不轻不重一巴掌,“啪”地一下,打在真姐儿额头上。
真姐儿悻悻然老实松手,手揉着额头装委屈。赵老夫人很生气:“眼下你少打她。”王爷觉得这一下子实在顺手,对母亲笑着:“不打还行。”抬手又是一下子,清脆地“啪”又一声,打在真姐儿抚着额头的手上。
这只小手掐的表哥。
“你……跟我出来。”赵老夫人是没法子的表情,先起身再命赵赦出来。赵老大人劝着她:“夫人,你先出来。”
到了外面,赵老大人耳语道:“他们夫妻在玩笑。”赵老夫人道:“我知道,我不是也跟着闹一回。”
自此安平王闭门谢客,门前不说车马稀,也是少了往日一大部分的人。他在家里正好陪真姐儿,日逐无事,常伴着真姐儿在家里走动。
真姐儿到了该走动的时候,她常挪动着庞大的身躯,扶着赵赦的手往书房里来。走到书案前先呼一口气:“又是这么多。”
再对赵赦白眼儿:“表哥你要乖哦。”
王爷受责,夫人们书信来得更欢。对着每天足有七、八张以上的信笺,真姐儿总是受伤的神色:“以前表哥是怎样的对不起小毛?”
赵赦笑容满面,对赵小毛如对皇上那样笑容可掬:“表哥心里,常是有小毛的。”赵小毛不买这帐,把信笺一一检视过,鼻子里哼一声:“她们当你闲下来。”
“有小毛在,表哥怎么能闲得了。”赵赦总是很殷勤。再拉小毛的手出来:“外面走走。”
石榴花儿大放,蔷薇花儿大放,春末夏初的天气繁花如锦。小毛手扶着自己腰身,走几步要抱怨赵赦几句:“以前,多不乖。”
王爷伸手携着她,人在自言自语:“小毛要挨打的时候越来越近。”小毛在旁边也自言自语:“小毛要还手的时候越来越近。”
桃花在日头下,有着透明般的炽艳。赵赦亲手采下一枝,来安抚小毛儿的噘嘴。先一朵粉色的桃花给小毛插在头上:“小毛儿一朵。”
再给一小枝在小毛左手上:“小小毛儿一朵。”又是一小枝给小毛右手上:“小小毛儿再一朵。”自己笑:“这下子均匀。”
小毛头戴着桃花,左手一枝子桃花,右手一枝子桃花,还是不乐意。王爷抚着她肩头,对着那隆起的肚子说话:“小小毛儿们,不要学母亲不乖。”
有时候也说世子赵佑,真姐儿格外想他。这个时候一般有老夫人在,真姐儿怅然:“世子几时回来?”
“可有信告诉他是妹妹?”赵老夫人总是兴致盎然,家里虽然眼前有些不光彩,真姐儿这身子,却足以让人喜不自胜。
赵老大人和赵赦坐开几步,各携着一壶酒在花丛下,笑看着婆媳两个人说世子。赵赦又倒一杯,老大人不无关切地提醒着:“你还能喝吗?”
“最多我今天晚上睡外面,再说这天才下午,到晚上哪里还有酒气。”王爷说过,又自在地饮上一杯。
真姐儿悄悄又小小白眼儿过来,再找佐哥儿:“又哪里去了?”佐哥儿又跑不见,真姐儿嘀咕道:“没笼头的马。”
“佐哥儿这一条,很是像他父亲。”赵老夫人赶快告诉真姐儿:“时常寻不见他。”
晚上王爷又要赖到房中来,真姐儿占着床抚着自己腹部:“你喝了酒,小小毛们不喜欢。”王爷涎皮赖脸:“怎么会,你闻闻,香着呢。”
凑到真姐儿眼睛前面,在她红唇上亲一下,把她抱得里面去些,王爷睡下来心满意足:“以后这床上,只带着小郡主们睡。”
夫妻两个人中间,多两个会动会哭会撒娇的小小毛们,多好。正想得好,真姐儿坏坏的提醒道:“再大些,就女生外向,不要表哥了。”
被打击一下的王爷也坏坏的回道:“小毛,你明天给岳父写信,多多的关怀他,先做个榜样出来。”
沈吉安虽然很想留在京中,不过家里要回去看看。他走时说真姐儿生的时候会来,也时时有信来。
真姐儿眼睛对着帐顶,长吁短叹:“啊,榜样,表哥要做好,不然女儿们长大,只看着表哥是不想嫁人的。”
王爷对着自己大手看看,举高了在自己眼睛前面闪几下,又要自言自语:“打过小毛打小小毛,打过小小毛打小毛,打过……”
真姐儿扑哧一笑,娇娇依恋地喊他:“人家要睡,表哥不要再罗嗦。”王爷把大手送过来给小毛看一眼,再道:“我比天桥底下卖功夫的人还厉害,一巴掌也可以碎砖,试一试如何?”
小毛笑眯眯按着他的大手在王爷身上:“就在这里打两下子,我喜欢。”
再关心关切地交待:“可不许打痛了,随便打两下小毛可以放过去。”
“真姐儿,你这个熊孩子。”对着养得唇红齿白的娇颜,王爷要狠亲上一回,亲到自己长长的出着气,才安静下来去平息。
皇帝一直没有传赵赦,赵赦在家里看似安静,夜里再私下里会公孙宇吉。等小毛睡着,王爷再起来,披衣往书房中来。
繁星明亮的月下,赵安引公孙宇吉进来,同来的还有一堆奏折。赵赦一个一个看过来,这全是弹劾他的。
以权压人,滥杀功臣,这是说的项功述等人。公孙宇吉在旁边解释:“这不是霍山王的主张。”霍山王最近同康王缠不清楚,没有功夫来说赵赦。
再看下去,足有一共十几条罪状,有些是不成立,全是诬告。最后一张便笺露出,上面是皇帝的御笔:“朕对卿如此,卿对朕如何?”
安平王提起袍角,朝南而拜,口中道:“臣肝脑涂地,不足以报皇上。”公孙宇吉眯眯笑着,别了安平王,回来见皇帝复命。
夜风凉爽怡人,公孙宇吉在马上暇意的想着。皇上这收买人心的功夫,又见长不少。行过两条街,突然跳下马回手袖中出来一闪银光。
“哎呀,”数步外的转角处,倒下一个人。
公孙宇吉冷笑一下,也不去看他是谁。打马直奔皇宫中去,这马速引来巡逻的兵,他只亮一亮腰牌就过去,全然不去解释。
虽然宫门下钥,他也照进不误。离开多远见皇帝寝宫中灯火通明,公孙宇吉也感叹一声,当皇帝还真是要勤劳。
皇帝在宫中听说他回来,立即让进。听过安平王的回话,淡淡一笑,负手又问:“你杀的是谁?”
“应该是伍家的人。”公孙宇吉回道:“昨天夜里我和人吃酒去,也是他跟着我。”
皇帝面上闪过一丝凌厉之色,漫不经心地道:“康王,最近在作什么?”
“往太皇太后面前请安,也往太上皇和皇太后面前请安。”公孙宇吉笼统的说过。皇帝微微笑:“惠温太皇太后住在寿安宫,康王多去几次最好,即寿而康,朕心里喜欢。”
公孙宇吉小心地揣摩着他心思,慢慢试探着问道:“淑恭太皇太后那里,是怎么说?”皇帝冷淡地道:“她说康王没有子嗣,让朕选过秀女,余下的尽数给康王去选。我说我初登基无心此事,让康王去选吧。”
“康王殿下理当固辞?”公孙宇吉心想他不至于这么大的胆子,先于皇帝去选人。皇帝沉沉的笑着:“他当然要辞。朕总要提醒他一下,朕才是皇帝。不过,”皇帝笑得阴森:“我看这提醒还不够。”
皇帝怅然:“太皇太后年事已高,朕不忍斥责康王让太皇太后伤心,不过该提醒的,还是要提醒才是。”
“淑恭太皇太后身子好得多,惠温太皇太后一直是身体康健。”公孙宇吉说过,皇帝也一笑,好似心事全放下来:“可不是,康王理当多往惠温太皇太后面前去几回。”
康王就睡在宫中,他一早醒来心中烦闷。昨夜惠温太皇太后对他说的话总在心头萦绕,让康王心思不宁。
来见淑恭太皇太后,见她面色越发的不好。苍白中透着无力气,康王总要拭泪:“太皇太后要是不在,以后我靠哪一个?”
“好孩子,你放心,我昨天还对皇帝说,让他善待你。”淑恭太皇太后道:“可怜你在外面吃了许多苦,有我在一天,不会让你再吃苦。”
宫女们来回话:“杨公公来传旨。”总管太监进来,口中宣旨:“赏康王殿下宫中乘车,宫中行马。”
康王心中痛恨一下子提到十分,人要惶恐地道:“臣不敢当。”皇帝用这些事情不时对康王暗示一下,这些,全不是你应该有的礼遇。
康王要固辞,要诚恳真诚的去固辞。每固辞一下,他心中就有无明怒火,这些原本全是他的。在这里固辞的人,应该是别人。
淑恭太皇太后要笑得合不拢嘴,帮康王应下来:“这个可以行得,孙儿,看看皇帝对你多好。”康王心中苦笑,面上要陪笑:“太皇太后说得是。”
依礼应该再到惠温太皇太后那里去,不过康王从不这样,他总是等到淑恭太皇太后睡下来,才悄悄的去见惠温太皇太后。
惠温太皇太后正在廊下就着日头看一卷诗书,见他来一笑放下:“我说的话你可想过?”这青天白日里,就这么说出来,康王面上装着心惊:“这样使不得的。”
“你再看看吧,淑恭太皇太后可怜见儿的,眼前比我强,身子却不强。以后呀,只有我疼你。不过我呢,得有疼你的能耐才行。”惠温太皇太后笑容慈祥,眼光中却闪动着全是寒光。
这满园子的花开,在她眼中全看不到。她日日看到的,是无形的霜刀和雪剑。
“安平王最近很不得意,”惠温太皇太后慢慢道:“你可去见过他?”康王嘴唇抿一抿:“我无事不出宫。”
惠温太皇太后笑得恬淡:“那你是怎么折腾外面那些官员的,”她眼神儿一瞟,还有几分年青时的神采,不无取笑道:“全是当初冷落你,不接济你的人?”
“太皇太后,这话不能说。”康王自己也不敢大张旗鼓,要说当年他在外面不对,就是在说先帝当年错了。
“我劝你去寻一寻他,这是一个聪明人。”惠温太皇太后用轻轻的语声说着,她知道康王会认真听:“他并没有大错,又有实际战功,强买良田这一条,是扳不倒他的。”
康王只是疑惑:“是谁在这个关口上,送他去休息。”
“只怕是他自己弄出来的主意,”惠温太皇太后一针见血:“他正在风头上,现在闭门谢客,正是时候。听说皇上前天问到他,回的人说他在家里陪伴王妃待产,看上去无事人一个。”
王妃待产?康王心神飘出去多远。安平王妃,又生第三个孩子了。还是在军中,见过她一面。
“只有朝中有你自己的人,你是前皇嗣才能再次提出来。”惠温太皇太后冰冷的话语不时闪动:“你还有什么人可以用?你总要站得住,能防一防。”
康王细细理一理自己的人,敢说话的,全被黜下去。余下精明的,不再多说话。此时安平王在家里闭门思过,又不能贸然上门去寻。
正在想着,自己的家人上来,附耳道:“昨天夜里死了一个人,听说是伍家的家人。”“死在哪里?”康王立即警惕上来。
“就在菜市口,说刑部里在查,闹得声势不小。”家人说过,康王眯起眼睛有好一会儿,慢慢放下来,把手中的笔丢下。他本来想和赵赦述述旧,现在看来不必了。
至少摆在表面上的,是不可以去。
康王心中痒痒的,怎么样,才能见到安平王一面,看看他现在的心思?眼下只能等,等到五月端午节,他总不能不进宫。
五月流火石榴大放,满城的石榴花、红杏花好似一下子全出来。康王来朝拜,特意寻找赵赦的身影。
不光他一个人这样想,最近没有见到赵赦的大小官员们,也全在寻找着两个月不见的安平王。
赵赦宫门外下马,缓步入宫中。他见到霍山王时,欠一欠身子让了他半步,霍山王犹豫一下,又看看康王,毅然沉着面庞,摆出他老王爷的身架,大步走在赵赦的前面。
灵丘王慢慢跟上,和赵赦对看一看,就把眼睛别开。
金殿上皇帝并没有问赵赦什么,只是寻常一般的庆贺赏宫宴,再就官员们退出,只留下几位重臣。
安平王没有得到宣召,也大步走出。他面无表情,不见多难过,也不见多沮丧。
上马回家里来见家人,家中自然又是一番节日气象。
康王殿下,还是没有和安平王说上话。
安平王府里再次车水马龙,安平王虽然不如以前有圣眷,但是端午节来朝,皇上也没有再难为他。
安平王妃要待产,官员们不来,亲戚们也要来才是。
赵老夫人带着人从早到晚点一遍:“小褥子,小衣服,小金锁片儿……”赵赦好笑:“母亲,小孩子哪里能带金锁片。”
“你懂什么,不要你管。”赵老夫人要骂他,把王爷骂出去,赵赦去摘花。回来给真姐儿看,再一朵一朵分均匀:“小毛儿的,小小毛儿的,你们不要打架,出来以后也不要吵。”
佐哥儿有时候钻出来讨一朵:“我呢,我也有吧。”得到一朵再跑走,去当没笼头的马跑得寻不见。
真姐儿扯着赵赦的手,越到临产期越是乖巧好商议:“表哥,你以后会公平吧?不偏着这一个,也不会偏着那一个?”
“偏心,只偏着小毛一个人,小小毛儿不听话,是要打屁股的,小毛儿不听话,表哥咬两口。”赵赦和真姐儿再情意绵绵一回,大手抚着她:“乖乖的生,表哥多疼你。”
佐哥儿在自己房里翻箱子倒柜子,丫头们在旁边陪着听他使唤。
“这一个,放到包袱里给妹妹。”是个布偶。再拿一个:“也放到包袱里给妹妹。”丫头们笑着收拾起来:“小郡主们要玩,也要几个月以后。”
“是吗?是真的吗?”佐哥儿摇一摇脑袋:“那我先收拾好。”找来找去差不多,一拍自己小脑袋:“还有期哥儿,要提醒他。”
对祖母说过出门,多多的家人陪着坐上车往威远侯府里来。虽然年纪小,顺序却不乱,先来见威远侯:“我来找期哥儿。”威远侯点头微笑:“你父亲在家里做什么?”
“陪母亲。”再来见威远侯夫人:“找期哥儿玩。”威远侯夫人也微笑:“你母亲在家里好吗?”
佐哥儿回答:“好,天天和父亲要花儿戴。”
威远侯夫人和丫头们一起笑,佐哥儿已经出来。来寻周期,正在房中写字。见到佐哥儿很喜欢:“你来了,快来背这三字经,我背累了。”
佐哥儿上下左右一通看,负着小手很有气派状,还点头:“你这玲珑香盒儿不错,给我妹妹吧。”
上手拿起来放在袖子里,再看两匹小小的铜马:“这个也不错,给我妹妹吧。”伸手去拿,周期一把夺回来:“这是我的!”
“给我妹妹玩!”佐哥儿再抢回来。
“是我的,为什么要给?”
“你不给,以后别来找我!”
一通大吵,佐哥儿揣着抢来的几样东西,忿忿然出门:“回家,我要回家。”回到家门口儿,见到家人们全忙忙碌碌,步子比平时加快几分,来往的亲戚们都往二门里去,人人有笑容:“要生了,听说临盆了。”
“挪去了产房,请的是最稳当的稳婆呢。”
佐哥儿甩开小腿跑得快,产房在哪里他也早知道。到了那里,见祖母满面春风,坐在椅子上。祖父和父亲在外面站着,正在说话,又不时往产房里看。
日头热腾腾,把人人面上洒下汗水。就这样,不顾日头热在这里站着的,有不少人。天气本热,人又围得多。云家的三个妯娌好不容易才挤进来,先到老夫人面前行个礼:“恭喜老夫人,您又要当祖母了。”
再听动静:“像是还早吗?我算着,差不多了。”
仿佛应着这话,一声“哇哇”大哭从房中震天般响起来。产房中妈妈们走出来,急急道“快,热水,快着些儿。”
赵赦皱眉,赵老大人皱眉,赵老夫人明白他们的意思,虽然自己也担心,劝解道:“总要一个一个地生出来。”
等呀等,钟点儿熬人一般,王爷忍不住走到窗下去问:“王妃可好?”稳婆们回话:“好着呢。”房中隐隐有声音传来:“用力,再用力,”
第二个生的时候,光听就是熬人的。
赵老夫人着了急,羊水已破,再不生出来怎么办。她忧心忡忡吩咐人:“送参汤进去,给王妃添添力气。”
赵赦也明白过来:“快,送参汤,送红糖水。”
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有小猫一样的微弱哭声:“哇…。”只一下子就没有了。这微弱哭声把长辈们的心全紧紧捏住,一起盯着房门,怎么不再哭两声。
佐哥儿东看看西听听,闹不明白为什么要哭?不是不哭是好孩子。他溜出人堆里,往自己房里奔去。
路上遇到周期和威远侯,威远侯夫人,周显和周夫人一家人。“佐哥儿,生了没有?”
佐哥儿只对周期招手:“快来帮我拿东西,”再回话:“生了两个小妹妹,一个哭一个不哭。”
威远侯夫人吓得魂飞天外:“是真的吗?快去看看。”
来到产房外,见孩子已经抱出来,一个哭得震天响,一个哭得比她还要响。赵老夫人笑逐颜开:“这后来的,现在哭得响亮。”
赵赦很是心疼,这小脸儿皱的,哭得当父亲的要断肠。他抱一个在手里:“我的乖乖,你不要哭了。”
“看你,才生下来就是要哭的。”威远侯夫人松了这口气,把赵赦嗔怪一下。接到手中看,哈地笑起来:“这两个,全像母亲。”
和真姐儿一似一样的小脸儿,眉目五官全宵似。赵赦更皱眉,对母亲道:“真姐儿小时候,就是这样子。哭起来,也不带停。”
“这么些年的事情你倒记得清楚,你忘了,你小时候多嫌弃她。”赵老夫人总要挖一下儿子的旧事,再目不转睛看孩子。
让人送上挡风的薄纱来,赵老夫人笑眯眯:“先到祖母房中去,真是两个乖孩子。”这一会儿,已经不哭了。
佐哥儿急急奔到,和周期一个人背一个大包袱进来。那包袱又大又臃肿,快有两个人半个身子大。
“你们这是做什么的?”赵老大人笑口常开,喊孙子们:“不要淘气。”佐哥儿把包袱放地上,周期把包袱放地上,打开来,里面全是玩的东西:“这些,哄妹妹的。”佐哥儿伸头探脑:“怎么不哭了?”
大人们把两个小襁褓围得不透风,佐哥儿和周期在后面挤不进去,两个人在后面使个眼色,“哇哇”放声大嚎起来。
大人们果然转身,佐哥儿和周期一跳过来,挤到小木床前伸头去看,两个人笑嘻嘻:“真难看。”
红色的皮肤上,还有皱皱的小皮皱,真是不好看。
周显过来,一手一个拎起他们衣领子,到外面才放下来,先对儿子屁股上踢一脚,再瞪眼:“一边儿玩去。”
外面不得进来的亲戚们笑看着,又突然笑声止住。产房就在这院子里,在长廊的尽头。那里,静静开着无数木香花,木香花下王爷出来,手中抱着一个人。
这个人,从头到脚被一床被子包住,不露出一点儿手脚来。只有几根发丝轻轻的飘着,从被底显出踪迹。
炽烈的木香花中,亲戚们全屏气凝神。王爷把王妃这就抱出来,往她原先住着的房中去。这月子,竟然不在产房里坐。这产后的妇人,围得不透风也可以抱出来?
赵赦旁若无人,把洗过头脸换过衣服的真姐儿一直抱出来,带着她回房去。亲戚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傻了眼。
这才生产过,王爷也一夜不能丢?这……又不是没房子,也不是王爷不能再有人,亲戚们全第一次见,全直愣着眼睛看着。
赵老夫人装不到,威远侯夫人装看不到,赵赦的两个妹妹红着脸也装看不到。赵家的两个亲家,和云家的三个妯娌很是难堪:“这个……”
才开口,就被赵老夫人打断,她带笑道:“我这里热闹吧,对面就是真姐儿和王爷,现在又有了小郡主们,以后热闹呢。”
长女宝钿的婆婆回过神来,这一家子人不缺房子,爱睡哪里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忙道:“可不是,这样多热闹。”
这话算遮盖过去,云家的三个妯娌先是尴尬,再就欢喜起来。
房中放下真姐儿,外面来了圣旨:“宣安平王进宫。”赵赦亲亲一身汗气的真姐儿:“在这等着我,宫中是要听消息。”
两根手指还勾着赵赦衣服,真姐儿轻声道:“嗯。”王爷含笑保证:“表哥进宫,眼睛决不乱看,不管旁边有什么人,也不看她。”
“要给你什么,拿来给我。”真姐儿细声细气:“贺礼还是要的。”
赵赦嘿嘿一笑:“好。”
来见皇帝复命,回说生了两个女儿,皇帝微微笑:“是两个郡主,赏。”又去见两宫太皇太后,皇太后就在淑恭太皇太后宫中,一并见了,也都说赏。
惠温太皇太后恭喜过,淡淡地道:“我这里你也能想到来,难得。”也赏了东西下来。带着一堆东西出来,内宫门外遇到康王殿下。
康王对着赵赦身后赵安手中的光华灿烂看去,带着难以捉摸的神色道:“王妃可好?”赵赦面色自然:“很好。”
两个人擦身而过,心中都忘不了在军中直白挑出话的那一幕。康王心中又拧起来,为着安平王妃,安平王才不帮自己。
数月囚禁,他曾这样对过自己。康王脚步如灌铅,回想往事就走得很艰难。
和赵赦一同回府的,是一道圣旨:册封安平王的长女为明华郡主,次女为宝华郡主。这两个名字,是赵赦早早定下来。他盼着女儿生得像真姐儿,有明珠一样的神采,有宝玉一样的容颜。
现在,是成真了。
父亲去后,佐哥儿和周期又跑到房中去,一手拿着一个玩意儿,两个人对着噘嘴:“怎么还不哭?”
不哭,可怎么哄她们?
------题外话------
按亲的想法,事先看出来是女儿。没有细查过典故,不过以前也看过有经验的人可以看出来。这么写了,写文就是希望亲们会喜欢。
郡主来到,月下旬也到,感谢投票亲们的厚爱,感谢许多亲慷慨投了这书全部的票票。预订下个月的票票中,再求最后的票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