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李毅这种反应,孙承宗点点头,道:“你有这个心就好。”
李毅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了,他微微躬身,道:“既然这样,学生就先告辞了。”
孙承宗的眼睛一直盯着李毅,微微点头。
李毅转身走到门口,微微迟疑的转过头看着端坐着的老师,想了想,轻声道:“老师是不是还有话跟我说?”
孙承宗微微一愣,苍老的面容带着一丝沉重的道:“子正,为师很担心。”
李毅猜到了一些,但还是转过身问道:“老师担心什么?”
“子正,你告诉老师,你大肆铸造火器,训练乡勇,到底是有什么打算?”孙承宗问道。
“老师,你认为我做这些,是意图不轨吗?”李毅反问道。
李毅这么失礼的表现让孙承宗微微一愣,他抬头看着自己最为得意的学生,从冷峻的眸子到没有表情的脸庞,像是寒霜一般使得孙承宗感觉了些许的凉意。
他的眼睛变得愤怒,死死的盯着李毅道:“子正……”
李毅原本冷峻的神情随着这句话,很快就融化,老老实实的站着。
“前几年我们刚来安新的时候,没有粮食,没有农具,还经常受到白洋淀贼匪们的袭击。当时没有人帮助我们,李文升还三番五次的将流民驱赶到安新。他的打算我们明白,一直都明白,他是想要我们这群流民在安新自生自灭。”李毅的声音有些低沉,像是讲故事一样道:“饥饿、寒冷、强盗、官员欺压,我们经历了太多,也明白了太多。我们知道,官府不可能赈济我们,贼匪不可能放过我们,饥饿将会杀死我们,我们没有办法,只能自己寻求出路。老师你问我为什么训练安新铁旅,那是因为安新铁旅就是包围安新百姓的城墙,只有安新铁旅强大了,我们才能安心的生活。我们虽然已经在安新定居,但我们曾经是流民,而流民最为害怕的就是饥饿和危险。所以我们才铸造武器,训练乡勇,为的就是守护好我们建立的一切。”
“子正……”孙承宗低低地应了一声,但是眼睛依然死死的盯着李毅的神情。
“老师,我从来也没有野心。当时如果不是你让我去辽东,我只是想要在安新好好地生活,陪着乡亲们生老病死。”李毅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他有些悲伤的看着孙承宗,“可是我能这样做吗?河南灾民流离失所,生不如死,官府不管,我只能靠着出售技术来养活他们;西北局势日益糜烂,红燕是墨门的弟子,她想我出力,我也是西北人,我也是从西北逃荒出来的,难道也要袖手旁观吗?边关局势紧张,官兵不换敢,武将不愿战,我为了大局站出来,难道也有错吗?老师,我的图谋不轨,都是被逼出来的。要是朝廷能够将一切都处理得当,我只愿意留在安新。”
李毅很少生那么大的气,他浑身颤抖的握着拳头,神情哀伤的望着孙承宗,自己的老师,说出这番话。
“唉……”孙承宗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当然明白,李毅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形势所逼,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但是眼看着安新的势力慢慢扩张,在西北、江南、辽东还有蒙古相继立足壮大,他心中也不由感觉到了深深的担忧。
李毅深吸了一口气,渐渐地平静下来,摇摇头:“老师,我不想再去朝廷了,我只想在安新好好的生活。”
“这说的什么话,你难道在生老师的气?”孙承宗问道。
李毅摇摇头,“学生不敢。”
孙承宗望着年轻俊朗的李毅,想了想,“你在保定的成长,为师都看在眼里。确实,无论是救济灾民,还是为国锄奸,你都是居功甚伟,谁也不能说你包藏祸心,野心勃勃。为师之所以会这么问你,并不是为师不相信你,而是你的所作所为,哪里有半点士大夫的样子?你要知道,武将和商人可以富贵,可以杀敌报国,赈济灾民,但是他们都不能成为掌权者。而你,是为师悉心教导的学生,从你成为为师学生的那一刻起,你就是士大夫的一员。你应该做的,是在杏林之中闯出名堂,而不是杀敌报国。你要明白,朝堂才是士大夫的战场,你手中的刀剑,财富,都不如文名才气重要,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成为了文官的一员,才能融入我们士大夫当中,你明白为师的苦心吗?”
李毅怔怔地看着老师。
孙承宗摇了摇头:“子正,为师相信你一定会成为大才。但是前提是,你要首先学会将自己看成一个文人。不成为一个真正的文人,你就算进入朝堂,得到高位,那帮文臣们也不会容纳你,他们会将你看成是异类,排挤你、针对你,直到将你驱赶出去。因为他们都有着同一个身份,那就是文人。你想想,前朝当众,就算小吏都能得到官位,为何本朝没有几人有此际遇?难道是他们没有才能?不是,只因为他们并不是功名出身的文人,所以就算他们能力超群,学富五车,能够治国安邦,这个朝廷,也容不下他们。”
孙承宗看着烛火,那目光像是遥遥地望着远方。
“老师的意思,是让我多和文人结交?”李毅犹豫着,“可是如今的杏林,喜好繁华享乐,诗词歌赋,学生实在不喜欢。”
“你不得不喜欢。”孙承宗看着李毅,语气严厉的道,“子正,这是你的责任,是老师给予你的希冀,你难道要老师死不瞑目吗?”
李毅连忙跪在地上,低着头道:“学生不敢。”
孙承宗的声音变得森严低沉:“现在大明到了最为危机的时刻,只有一个强大有力的士人为代表,才能结束党争,这是安天下的责任,所以你不能拒绝。老师会帮助你的,谁要是敢阻止,我就杀了他。”
李毅身子一颤,突然抬起头,孙承宗正目不转瞬地看他。两人对视着,李毅嘴唇颤了颤:“可是……”
孙承宗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子正,我知道你并没有这么大的野心,也不想在朝堂中勾心斗角,但是就算为师求你了,答应老师吧。”
李毅望着自己的老师,看着那双寂静却坚定的眼神,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拒绝,也不能拒绝。
他轻轻的点点头道:“老师,我答应你。”
孙承宗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轻轻点头道:“你先回安新去吧,帮助曹鸣雷准备兵器,要不了多久,我就会返回朝廷,到时候你和我一同。”
李毅微微一愣,他掌握的消息,并没有提到朝堂有人推举老师,老师又是如何这么肯定的。
孙承宗看出了李毅的疑问,轻笑道:“为师虽然已经离开朝堂已久,但是朝中大臣们皆和我有联系。不用多久,内阁辅臣成基命就会推举我入阁,主持防务。”
听到这句话,李毅才明白过来。
看来自家老师在朝堂之内,还是有着很深的根基。
返回安新,李毅自然是将事情交代下去,让刘大匠从库房内提出来一千支噜嘧铳和十门火铳。
站在工业区守卫森严的库房外,李毅的神情倒是十分的平静。
自己这次虽然被老师逼着融入文人的圈子,但是这对于自己也是一件好事。
要不是有着老师的提醒,自己恐怕会一直忽略这件事情。老师说的也对,朝堂满是士大夫,就算是皇上,也是从小深受儒家文士的熏陶,自己要想真正的掌握自保的力量,就必须要在朝堂之中开辟一片天地,而这一切,都需要加深自己的士大夫的身份,使自己能够融入进去。
“小恩公,火炮和火铳装好了。”刘大匠走过来道。
李毅点点头,看着火铳道:“噜嘧铳最近的销量如何?”
刘大匠道:“因为军工坊大部分精力都在研制遂发铳,所以噜嘧铳的产量并不高。原本只有三千多支,但是后来铁旅火铳兵全都换了更加强大的迅雷铳,噜嘧铳的库存也增加了两千支,销售出了大半后,剩下的也只有这么多。”
李毅点点头,噜嘧铳虽然深受海商的喜爱,经常来购买,但是他们每一次大多只能购买几百支,原本的库存量倒是没有减少多少。
李毅想了想,道:“迅雷铳已经用于实战,恐怕很多人已经知道安新有了这种利器。若是继续隐瞒下去,弊大于利,所以工业区研制新火铳的同时,就调集工匠铸造迅雷铳吧。保存起来,要不了多久,我自然会想办法售卖出去。”
刘大匠有些着急的道:“小恩公的意思是,要将开始售卖迅雷铳?可是这是我们安新最强的火器,若是被人买去,反过来对付我们,那可如何是好?”
李毅笑着摇摇头道:“火铳只是工具,真正能够发挥作用的还是人。没有安新独特的训练方式,就算他们买去,对上我们安新人,也不会是我们的对手,你放心就好。”
刘大匠虽然还是十分担心,但是听到小恩公这般说,也只能点头同意。
李毅道:“工业区的情况你多多留意。之前提到的螺旋状的膛线,单单手工制作,生产的数量太少了,还需要想想能不能制作车床,能够加快制作铳管的速度。”
刘大匠有些为难的道:“螺旋状的铳管加工技艺比直线的要困难许多,就算是我亲自动手,一天怕也只能制作一根,而且报废率极高。”
李毅明白刘大匠的困难,但是正因为碰到了困难,才需要全力的去解决。
刘大匠这些工匠经过这些年的成长,一个个都有了很大的进步,李毅相信凭借他们的聪明才智,一定会想出解决的办法的。
带领一屯的勇丁,李毅押送着火器去往曹鸣雷的营地。
曹鸣雷身为保定总兵,这次东虏难制,他必然是要出名作战的。李毅已经知道,除了曹鸣雷的保定官兵被征调,宣府和大同的官兵同样也被征调了。
对于大同的官兵,李毅倒是觉得还是有几分战力。他们的总兵官满桂也是从底层一步步凭借军功成长起来的,战功赫赫,虽然是蒙古人,但已经成了大明武将中的中流砥柱。但是另一个宣府总兵官,李毅倒是认为不堪大用。
侯世禄此人机敏狡诈,难以担当大任。当初自己在宣大边关主持灾民事宜的时候,就曾经多次向他求援,用来弹压蒙古的饥民。但是侯世禄此人不仅拒不出兵,还伙同满桂一同征剿饥民,以来获取军功。后来察哈尔的林丹汗派遣大军前来抢掠东阳镇,若不是王象乾老先生拼着病重之躯周旋,原本安定的边关定然又会爆发动荡。
相比于他们,李毅倒是对于曹鸣雷手下兵丁的战力高看一眼。
曹鸣雷虽然也免不了贪污兵饷,但是他还明白要训练手下军卒,后来看到安新火器的锐利,立刻买了一些装备,战力强了不少。
但就算这样,在安新铁旅面前也是不堪一击。
好在李毅和曹鸣雷之间也算是有些交情,这些年在保定中,安新事务之所以这么顺利,其中就有曹鸣雷的一份功劳,而安新也会每年拿出分红给他,这种合作关系使得双方一直都关系融洽。
前往兵营,自然少不了盘查。
但是听到安新李毅的名号,这些军卒并不敢放肆,老老实实的跑去传话。
商队进入营地,曹鸣雷亲自出来迎接。
看到马车上的火器,他脸上露出笑容,道:“子正,孙老的面子看来很有用,这么快就将火器送来了。”
李毅翻身下马,对着曹鸣雷拱拱手道:“曹叔,就算没有老师的面子,你提了要求,我还能不答应吗?”
李毅这么给面子的回答,让曹鸣雷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热情。
他拍了拍李毅的肩膀道:“好小子,我之前没有白帮你。怎么,这次去往京师,你要不要和我一同去?”
李毅笑着摇摇头,道:“我现在只是白身,并没有官职,就不配曹叔去了。”
听到李毅这番话,曹鸣雷神情恼怒的道:“子正,那帮文官诬陷你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也别担心在意,有圣眷在身,要不了多久,你定然能够被重新重用。”
李毅闻言笑着道:“曹叔怎么就这么肯定?”
曹鸣雷见李毅不相信,望了望左右,低声道:“你想想啊,这些年和东虏作战,取得的三次大捷,都是有你参与的。现在毛文龙被关押,能够抵挡的东虏的,除了手中有关宁军的袁崇焕,就只有你了。所以一旦战事吃紧,朝廷一定会重新考虑重用你,来击败东虏。”
李毅倒是没想到这一步,在他看来,袁崇焕下一步定然是要领兵入关,到时候有着关宁军在,八旗军定然会被缠住。只要两方僵持,东虏定然是撑不了多久,到时候以袁崇焕用兵之才,东虏难逃一劫。
他认为东虏定然会被击溃,但是在曹鸣雷看来,此战倒是有几分凶险了。
看到李毅有些不明白,曹鸣雷请他进入军帐。
两人进入军帐,曹鸣雷笑着道:“子正,我知道你跟着袁崇焕在辽东一段时间,对于此人能力十分看重。但是你要明白,那只是在辽东而已。”
李毅微微诧异的道:“曹叔的意思是,袁崇焕带兵进关之后,就难以施展拳脚了?”
曹鸣雷点点头,道:“你要明白,文官之间有派系之争,武将也是一样。袁崇焕陪着一帮辽西的将领在关外抵御东虏,银子赚了不少,功劳也没少拿。其他各地的总兵早就看他不顺眼了,皇上若是任用孙公这样德高望重的大臣主持防务还好,要是重用袁崇焕,那么各总兵定然不会将他的话当做一回事,相比还想给他三分颜色看看。”
李毅皱眉道:“可是袁崇焕乃是文官,文官节制武官,这是大明的惯例,他们要是不尊军令,难道就不怕死马?”
曹鸣雷闻言哈哈一笑,摇摇头道:“子正,看来你并不明白武官。文官节制武官,这是没有错的。但是袁崇焕只是蓟辽督师,就算全权负责防务,也只是临时之权。试想一下,到时候此战结束,赏罚惩治,都要朝廷决断,还有袁崇焕什么事情?而现在谁都看出来,继钱龙锡被弹劾之后,袁崇焕也是大祸临头,朝堂之中定然有人会整他,这个时候,谁还会怕他呢?”
李毅心中有些诧异,没有想到武官们虽然粗俗,但一个个心中比文官都要精明,居然将战场局势和朝堂联系到一起,分析的面面俱到。
想了想,李毅看着曹鸣雷道:“但是皇上信任袁督师,想来就算有人想要算计,也难以实现。”
曹鸣雷道:“皇上信任袁崇焕,是希望他能够复辽。现在不仅没有复辽,东虏还打进关内,你说皇上还会继续信任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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