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暖阁的垂帘之后。
檀香如丝,在幽闭的锦帷间缓缓游弋,烛火被刻意压得极低。
高太后半张面容掩在晦暗里,只余指尖那串伽楠木念珠映出一点冷光。
新君已经拥立,蔡确等宰执们还在商议官家的身后事,但章越与高太后二人已为了手中的权柄正相互绞杀。
高太后并未接章越的话题,而是道:“大行皇帝倚卿为干臣,有托孤顾命之任,今卿言太子十四岁亲政,莫非已有成算?”
面对高太后之威仪,章越目光低垂避其锋芒,语气恭谨却暗含机锋地道:“臣不敢妄断。然大行皇帝临终以‘尧舜’期许太子,可见天资颖悟。”
“若得太皇太后垂训、两府辅弼,假以时日必能克承大统。”
“至于臣不过是策励疲驽,少佐万一罢了。”
高太后手微微攥紧念珠,在眼角拭泪道:“老身一介妇人,哪里懂得治国安邦之道?倒是卿家三朝元老,又得先帝托孤,这朝堂上下……还是要倚重卿家。”
“太后明鉴。”章越低声道:“大行皇帝所托非臣一人,乃蔡、吕、司马诸公并枢府同僚。”
“仁宗朝时八大王曾欲以‘周公辅成王’自居,终遭制衡。臣愿效此例——凡国事皆请太后懿旨,经两府合议而行。”
高太后心道,章越此言既自削权柄,又将蔡确,吕公着,司马光等人抬出制衡自己。
而章越所言八大王乃宋真宗弟赵元俨,太宗皇帝第八子,当年真宗病重时,赵元俨就借故留宿宫中,遭宰相李迪之忌。
之后仁宗登基,赐赵元俨赞拜不名,诏书不名,剑履上殿,入朝不趋的待遇。
赵元俨知道自己因名望太高,反遭章献皇后之忌,于是反而闭门不出,装疯卖傻。
不过章献皇后病逝后,正是对方亲口告诉了仁宗皇帝,你的生母另有其人的真相。
令仁宗皇帝对章献太后的好感差点崩塌。
八大王赵元俨当年何等威势,最终仍被章献太后压制,直至闭门装疯才得以保全。如今她若执意揽权,章越未必不会成为下一个赵元俨,甚至……更危险。
沉默片刻,她忽地缓了语气,似叹似讽地道:“仁宗皇帝当年事燕王,尽子侄之礼。燕王颇为自重,以家中排行呼仁宗皇帝,虽只在禁中这般,但燕王犹自如此取之,仁宗皇帝不敢言。”
高太后想起了当年仁宗皇帝养在宫中,那位威严不苟言笑的赵元俨,当时宫人都说连契丹人也畏惧。
说到这里她目光直视章越:“卿家觉得……燕王可是聪明人?”
章越面上却波澜不惊地道:“燕王自重,方得善终。然臣以为……”
章越抬起头道:“聪明人当知,有些路……走不得。”
高太后道:“老身亦以为然。太子十四岁亲政太早,不如十五岁如何?”
章越闻言微微一笑,面上则道:“臣不敢,此事太后知道即可,不必写入遗诏中。”
高太后闻言对章越大生赞赏。
顿了顿,高太后点点头道:“不知卿以为何人出为山陵使?”
山陵使制度起源于唐朝,原来李渊病逝时由房玄龄和高士廉出任山陵使,这本是恩典。
到了唐代宗即位时,用山陵使的差遣,兵不血刃地免去了右仆射裴冕和郭子仪的差事。
到了宋朝也没有认真执行宰相出为山陵使的制度,到了真宗时恢复了,让丁谓出任山陵使,到了仁宗英宗时,韩琦两度出任山陵使。
韩琦第二次出任山陵使后遭到王陶的弹劾而罢。
高太后的意思,就是让自己趁着蔡确出任山陵使的时候干掉蔡确。
这是一出借刀杀人之计。
你要上位,手上必须沾血。否则我凭什么信你。
不过章越佩服的不是高太后,而是蔡确……从之前官家临终托孤,再到不过半个时辰,他便预判到高太后的举动,因此向己示好。
师兄不愧是师兄,永远比别人快一步。
铜雀灯台上凝着半融的蜡泪。
章越平静地道:“循故事,当由左相蔡持正出任。照祖宗故事,事毕辞相。”
高太后指尖轻捻念珠缓缓道:“永昭陵覆土后,韩魏公因英庙多病服药之故,未曾辞相。永厚陵覆土后,方成就辞相佳话。其中深意,卿当明白。”
其实宰相出任山陵使后,辞不辞也看皇帝心意。韩琦在英宗时就没有辞,因为英宗帝位不稳。而在神宗时,便觉得你韩琦有隐患,所以通过帝师王陶出面将韩琦拿掉。
当然王陶是自以为能够取代韩琦的,牛逼轰轰不把任何人放在眼底,结果……上次进京时,还要看章越脸色。
不过对方元丰三年病逝时,章越也没给对方难看,给了一个体面的待遇。
思忖片刻,章越郑重道:“太后明鉴。若有臣子不识时务,朝廷自当有大臣效王陶之事。“
高太后闻言,凤目中闪过一丝满意。
“卿家思虑周全。“高太后微微颔首,“既如此,便依卿所奏。”
蔡确出任山陵使期间,章越什么时候令蔡确退位,就什么时候接替左相。
谈妥了待遇,章越也不轻松。
君子只谋其为不谋其位。
章越整肃衣冠,郑重拱手道:“太后容禀,臣虽不敢比肩司马公之清节,然于经史之道亦有微见。司马公宁辞枢副之职,甘居洛阳修书十五载,此等风骨臣实钦佩。然臣以为,治国之道贵在通变。“
高太后指尖轻捻念珠,凤目微抬:“章卿但说无妨。“
“臣观史册兴替,“章越声音沉静如深潭,“制度演进如江河奔流,多是顺流而下,鲜有逆溯而返。嘉佑之治虽称太平,然时移世易,其法已难为继。譬如行路,唯有披荆斩棘、架桥渡河,方能开辟新途。若遇歧路便思返程,终难致远。“
高太后手中念珠忽顿,章越此言一出,她也是动容,一旁张茂则也知在这个节骨眼上能说动,能打动高太后的,也只有章越一人了。
高太后问道:“卿家此言,是要老身谨记大行皇帝遗命?“
章越伏首再拜:“臣恳请太后以官家遗志为念。一者荡平西夏、收复燕云,二者承续新法。此二者实为社稷长远之计。“
“新路旧路之说...“太后沉吟片刻,念珠在掌心轻转,“卿言新路当勇往直前,老身却以为若见歧途,及时折返亦是智慧。免役法可暂缓更张,其余新法...且容宰执共议。“
章越目光扫过太后手中忽紧忽松的念珠,心知这已是最大让步,遂肃然应道:“臣谨遵懿旨。”
……
章越步出后,果不其然遇到守在殿口的蔡确。
蔡确看了章越一眼,转身离开。章越明白,对方定已揣测到自己与高太后方才的对话。
蔡确走至章越面前,面若无事地道:“大行皇帝后,按规矩要向辽人告哀。”
“辽国若知……此事,多半会趁我朝内不稳,趁机讹诈。”
章越道:“持正是担心,辽国趁我国丧之时兴兵?”
蔡确点点头:“辽人之前一直留手,没有出兵河北四路。这一次若是再以讨要岁币的名义,要挟我等不出河东,而是出河北,怕是饮马黄河。”
二人缓缓交谈,章越记得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官家是三月病逝的,王珪出任山陵使,结果王珪五月份病逝,蔡确接替担任山陵使。但蔡确为山陵使后,却没有辞相的打算。
所以台谏便以山陵事为借口弹劾蔡确,令其下台。并指出宰相必须于山陵覆土后辞位,蔡确留恋权位,无视旧制。最后蔡确于元佑元年被罢相。
这个时空蔡确会不会循故事,在山陵使任后主动辞相?
章越道:“国丧时出兵本就是背信弃义之举,辽人不会如此不智。朝廷当选一个能言善辩,聪明机变之士告哀辽国。先礼后兵,谈不拢就打。”
蔡确点点头,问道:“当是如此,使节公以为何人?”
章越则道:“此乃宰相事。”
蔡确心领神会。
蔡确看着不远处的雍王和曹王对章越道:“皇太后与大行皇帝为母子,这半年来举动如此,反类有仇。”
章越看了一眼雍王和曹王,收回目光道:“持正多虑了。”
……
当初众宰相齐聚一堂商量遗诏进行修改,雍王曹王退避一旁。
章越也表示自己不是在职宰相,不便闻听也退在一旁。倒是张茂则作为高太后代言人,完全参与了宰相议论。
遗诏本是草草宣读了只是让太子登基为新帝,当时非常仓促,赶着先让二王和三衙将领先承认了新君再说。
但还有一版是要告之天下,必须是完整版,明日要在百官面前宣读的,其中很多细节问题还没有研究。
翰林学士曾布展开黄绫诏书,沉声道:“诸位相公,明日告天下之诏,尚有数处需议定。”
烛影摇红,众宰执分席而坐。张茂则手持拂尘立于屏风侧,目光在蔡确与司马光之间游移。
最首先一条高太后为太皇太后,向皇后为太后这都大家都没有异议。
但蔡确却出言道:“今德妃朱氏诞下圣嗣,但在遗制内却并无尊崇之礼,当添入朱妃!”
谁都知道,高太后非常讨厌朱妃,大臣们都是默认不写进去。
韩缜道:“但本朝更讲嫡庶之别,宗法之辨。”
章惇道:“唐宪宗即位时,嫡母郭太后与生母郑氏均被尊为皇太后。”
司马光道:“濮安懿王尚称皇考,何谈皇太后。”
司马光说得也有道理,濮议时英宗生父,尚被称为皇考,后折中称为‘皇’而不是皇帝。唐宋各自有各自制度,宋朝嫡庶之别更严。
当然为天子生母朱妃争一个待遇,与当年英宗为他爹争一个名分的目的,都是一样的。
蔡确道:“那也应当称皇太妃。”
司马光闻此不再说话,最后将朱妃称为皇太妃写入遗诏中。
然后就是高太后要权同处分军国事,这个没有问题,是官家病重时就指定,宋朝也一直有太后垂帘的传统。但司马光,韩缜主张将‘效章献明肃皇后故事’写在遗诏上。
此事蔡确不肯。
章献明肃太后是死后才还政仁宗皇帝。
此事商量没有结果。
曾布轻咳一声:“大行皇帝临终顾命章越之言,是否载入?”
章直,苏颂皆起身主张此论。
还有官家临终时说了几句话,顾命章越的话要不要写进遗诏中,就算顾命章越,平党项复幽燕及续新法的话,要不要写进遗诏中。
商量了一阵觉得辽国党项仍在,众人一致以为这话不要写了。至于续新法,也被司马光坚决反对,也没有写入遗诏中。
眼见这二事都没争过,章直道:“汉昭烈帝在遗诏中言‘说丞相叹卿智量,甚大增修,过于所望,审能如此,吾复何忧!勉之,勉之!’”
“今也当效此例,当写入遗诏之中。”
苏颂颔首:“天子托孤,百官皆闻,不载反惹猜疑。”
之前反对的司马光没有反对,因为天子托孤的话,大家都听见了,最后众人没有共识,将此让张茂则禀告给高太后。
张茂则捧诏入内,片刻后返回:“太后懿旨——删‘效章献明肃皇后故事’,留‘顾命章越’。”
遗诏确认之后,明日宣读。
章越立于廊下得闻遗诏后,,望着殿内光影交错轻声自语:“太后……倒也算言而有信。”
官家病了大半年,对于天子后事都早有准备。
在二王和三衙管军拜了新君后,三省已是开始操办官家身后事。
譬如安排可靠人手镇守武备库等等,都要办在前头。
……
宰相们继续忙着,章越则已向新君告辞。
原先明黄色的帷帐已换作了素白之色。
新君一脸茫然之状,手足无措之感,眼里不时望向大行皇帝的灵柩,待从内侍得知章越要告辞时,有些惊讶。
官家左右是阎守懃和梁惟简侍立。阎守懃是向皇后的贴身内侍,梁惟简则是高太后的人,一左一右看顾不言而喻。
章越也敏锐感觉到,太子身边伺候的内宦,也是换了一批。
这些内宦原先都是高太后的人,现在都是新面孔。章越猜到这必是蔡确的手笔。蔡确是忠心,但不免忠心太过,这样的举动不是摆明了在说高太后的人不值信任吗?赤裸裸地挑拨祖孙关系啊。
高太后现在肯定对蔡确恨之入骨了。
难怪后史修奸臣榜,你名列榜首。
章越整肃衣冠,向新君深深一揖。
在阎守懃和梁惟简注视下,新君语带伤感地问章越道:“建公得爹爹……大行皇帝顾命,是朕的武侯,为何匆匆辞朕而去?”
章越温声道:“陛下,臣不敢喻为武侯,若是可以,臣愿自比王猛。”
新君疑惑:“王猛?”
章越微微笑道:“陛下可知王猛释褐之前,作何营生?”
新君摇了摇头,章越道:“好教陛下晓得,王猛年轻时卖畚箕为生。”
章越知新君不懂畚箕为何物,伸手虚握,作了一个铲土倾倒的手势。阎守懃和梁惟简都知道章越出身寒门。
而王猛虽出身微贱,却辅佐苻坚成就霸业,章越以此自喻,既谦逊,又暗含深意。
新君莞尔道:“英雄莫问出处,汉昭烈帝也曾以织席贩履为业。”
章越含笑颔首道:“臣谢陛下,无论织席贩履,还是卖畚箕,都是走南闯北的营生,开拓了眼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最要紧是能放下身段与人打交道,从中体察民情,晓得天下百姓的所思所虑。”
“政求民便,能合各人之私者,方能成天下之大公。臣与陛下初次相谈,诚以此肺腑之言上禀。”
新君道:“建公之言,朕受教了。”
“臣不敢。”章越当即起身告别。
“建公留步!”新君突语。章越问道:“陛下还有何吩咐?”
新君突看向灵柩道:“朕再也看不见爹爹了吗?”
章越闻言心底一动,对方虽已身为天子,但仍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孩童。
章越想到与大行皇帝二十年君恩也是眼眶模糊了。
章越躬身道:“陛下节哀!大行皇帝在天之灵,必佑陛下开创盛世。”
新君含泪点了点头,坚持着目送着章越离开后,泪水终于无声滑落。
……
“门下:
朕以冲龄嗣承大统,仰荷先帝付托之重,夙夜兢惕,惟惧弗胜。顾念社稷之艰,必赖股肱之佐;国朝之治,实资元老之勋。
金紫光禄大夫、建国公章越,器识宏远,才猷卓荦。早膺三朝眷遇,久参机务;再秉元丰钧衡,克彰忠荩。先帝弥留之际,亲执其手,委以顾命,朕虽幼冲,敢忘遗训?
今特晋特进、魏国公,加食邑二千户,食实封八百户,以彰殊勋。”
“于戏,期尔效伊尹之诚、诸葛之慎,俾朕克绍先烈,共臻太平。”
檀香袅袅,宣旨使张茂则手持黄绫诏书缓步上前,他双手捧诏的姿势恰到好处,既显恭敬又不失内廷大珰的体面。
“恭贺魏国公!”张茂则微微躬身,“诏书规格之高,老奴在内廷三十载也少见几回。太皇太后特意嘱咐,要老奴亲至府上宣旨,以示恩宠。”
章越心道:没错,诏书规格很高,比之伊尹,诸葛,强调了自己顾命大臣的身份。
特进位列从一品,在文臣衔中仅次于开府仪同三司,王安石封了特进,但还在推辞中,王珪是死后才追赠的特进。
而魏国公……赵普、富弼、韩琦都曾封魏国公,这几位都是辅国重臣,到合乎他顾命大臣的身份。而之前所提的赵元俨则是燕王,倒是大家互为战国七雄。
无论是特进,还是魏国公,都是顶级文臣的封爵了。
章越还是挺满意的。
不过诏书却没有一句提及实职的安排。
哪里有没有职位的顾命大臣,那叫顾问大臣不叫顾命大臣。
当然但能安排给顾命大臣的职位,只有一个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左相。不出任左仆射,凭什么叫顾命大臣。但左相的位置,现在蔡确还占着呢。
不过变通的办法也有,英宗时富弼丁忧后回朝,韩琦已是昭文相。富弼不能屈居韩琦之下,就暂时出任枢密使。文彦博也是。
文彦博,富弼资历都比韩琦老。
熙宁二年,官家任陈升之为宰相。
下诏道:“文彦博朝廷宗臣,其令升之位彦博下,以称遇贤之意。”
文彦博曰:“国朝枢密使,没有位次在宰相之上者,唯独当年曹利用曾在王曾、张知白之上。臣忝知礼义,不敢效曹利用所为,以紊朝着。”文彦博再三推辞而止。
所以安排还是可以安排的,但高太后看来是坚持要以蔡确的左相之位待章越。
章越纵观本朝典制,仁宗朝吕夷简、文彦博皆曾以宰相兼枢密使。
当然北宋后期,蔡京以太师,总领三省事。
南宋还有平章军国重事。
权力之路,还是要循序渐进!
现在蔡确出为山陵使,这段权力真空,正好是高太后遥控朝政,安插心腹党羽的时候。
若章越迟迟不对蔡确动手,等到上位左相了,发觉三省一院,甚至两制都是高太后的心腹,自己也成了光杆司令。甚至新法也被他尽数废除了。
这就是高太后的政治智慧啊。
“太后这是逼我表态啊……”章越想到这里,笑着与张茂则应酬道:“臣蒙陛下与太后厚恩,敢不尽心竭力?还请中使回禀,臣明日便入宫谢恩。”
张茂则见章越神色如常,在寒暄几句话锋一转,有些意味深长地道:“说来有趣,太皇太后听说,魏国公在陛下面前王猛自比,连夜命人查阅史册。”
他忽然压低声音,像分享什么秘辛:“太皇太后言王猛先后遇桓温,苻坚,最后辅苻坚成就霸业,那王猛封的是清河郡侯,太皇太后说'魏'与'清河'同属河北,倒是天意...“
听说魏国公此号乃太后亲拟,章越略有所思道:“一时狂妄罢了,臣谢过太皇太后。”
张茂则笑了笑,又恢复了持重道:“老奴多嘴了。太皇太后还等着老奴回话,告辞。”
章越目送梁惟简,不知不觉自己已是位极人臣,真是四朝老臣了。
章亘,章丞二人一脸喜色来贺章越。
章越笑道:“新君登基,自是百官各有封赏,也是情理之中。”
“亘哥儿,你觉得方才张都知的话有什么用意?”
章亘知道,这是父亲在考自己呢。
章亘道:“张都知特意提及太皇太后,以王猛的典故封爹爹为魏国公,又提及桓温。”
“令孩儿想起当年王猛说服桓温之事,或许以此劝诫爹爹。”
章越笑道:“继续说。”
章亘道:“当年桓温北伐,击败前秦荆州刺史郭敬等人,驻军灞上,关中父老争以酒肉迎劳,男女夹道聚观。”
“王猛听说着麻布短衣,径投桓温大营求见,一面扪虱,一面纵谈天下大事。”
“桓温问,吾奉天子之命,率锐师十万,杖义讨逆,为百姓除残贼,而三秦豪杰未有至者何也?”
一旁章丞听了一笑道:“桓温此问,不是说王猛并非三秦豪杰吗?”
章亘闻言横了章丞一眼,章丞不敢再言。
章亘道:“王猛道,公不远数千里,深入寇境,长安咫尺而不渡灞水,百姓未见公心故也,所以不至。”
章越听了微微一笑,是啊,章亘也看出来了。
桓温当时第一次北伐,已经击败了前秦主力部队,屯兵灞上,却不收复近在迟尺长安。王猛言下之意,桓温你这人的打算,是生怕攻打长安而折损了实力,不是真正为晋收复疆土,只是利用北伐之事为自己邀名,竖立威望罢了。
所以三秦父老才不肯真正地归于你。
高太后的言下之意,章越你干啥还不动手,除去蔡确啊?
你也想学桓温是吧?又想上位,又什么都不肯付出。
章越对二子道:“晋史有云,桓温伐蜀,诸葛亮时期的小史犹存,时年一百七十岁。桓温问道:“诸葛公有何过人?”史对曰:“亦未有过人处。桓温便有自矜之色。”
“史良久曰:“但自诸葛公以后,更未见有妥当如公者。”温乃惭服。凡事只难得“妥当”,此二字,是孔明知己。“
章亘,章丞道:“谨遵爹爹庭训。”
……
除了加章越为从一品特进外,已是特进的王安石加拜为司空。
已经病逝的王珪也追赠特进。
吕公着加官为银金光禄大夫,秩从二品。
蔡确,司马光为正议大夫,秩从三品。
至于章惇,张璪,章直,苏颂,韩缜等人为通议大夫,秩正四品。
李清臣,曾布为太中大夫,秩从四品。
至于雍王,曹王赐赞拜不名之礼。
其余官员都有封赏。
对于青唐董毡,归义军曹仲寿,已得河西四郡的阿里骨等都有赏赐。但对于阿里骨要求册立为王的请求不予批准。
还有在世的宰相文彦博,张方平,冯京,孙固,吕惠卿,王安礼等也有优礼。
蔡确出任山陵使后,朝廷最高长官便由右相吕公着暂且出任。高太后又下旨,让枢密院便门,与中书省通,让三省与枢密同赴都堂议事。
原来三省与枢密院各有分守,防得是同恶相济。
高太后下诏,同恶相济是无稽之谈。
从先帝的三省都堂共议,再到枢密院共议,一下子参与决策的宰执变多了。议事的人越多,效率也就越低,但也可防止有的宰执大权独揽。
现在朝廷大小事皆由吕公着与众相定夺。
同时高太后又下诏三事。
一取消城内的诇逻之卒,就是皇城司的密探。
二是免除营造开封城的劳役。
三是停止部分奢侈宫廷奢侈品的制作。
同时并赦免部分百姓积欠税赋
这些都是高太后的便民之举,为恢复到嘉佑风气的努力。
而这时司马光再次提出广开言路,罢免役法,保甲法,同时批评蔡确,章惇那等‘始于求谏,终于拒谏’的政策。
司马光上疏后,顿时引起吕公着不满。
都堂里,吕公着见到司马光后,不由长叹。
吕公着还未说话,司马光已是起了话头:“我听说当年太宗游金明池时,召田妇数十人于殿上,赐席使坐,问民生疾苦。太宗起于寒微,犹富贵而忘之,每临朝,无一不问农桑。盖以一衣一饭,莫不出于艰辛。”
他陡然话锋一转:“先帝遗命,让章越继续灭党项,收幽燕,续新法,此三不妥,大不妥。”
“灭党项,收幽燕者,劳民伤财,徒然消耗国力;新法者病国伤民者,若不废止则天下不容,百姓不安。”
吕公着问道:“君实的意思,不仅要废除新法,在党项辽国之事上也要稍让吗?”
司马光点点头道:“正是。”
“先帝即位之初,富相公便劝陛下二十年不言兵事。但陛下没有听,遂有了残民害国的新法至今日。”
“国家便不会到这个地步。”
司马光明白,新法之所以难以废除的缘故,就在于朝廷要在凉州,陕西用兵,同时要抵御辽国南犯,需大量钱财供养兵马,维持朝廷在当地的统治。
吕公着轻叹道:“君实,大行皇帝殡天,此非讨论废除新法时候。照故事当谅阴三年,子不改父道。”
“蔡持正出任山陵使前,皇帝陛下父子继统,政事固有随时损益,但不宜过听人言,以伤事体。”
司马光立即反驳道:“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然前提是不病国,不伤民才可不改,今新法岂可坐视。
司马光道:“况如今军国事是太后和陛下同行处分。这不是子不改父道。而是母改子政。”
吕公着闻言忍不住起身,谁说司马光固执了,在废除新法的事上,他还是很灵活,很懂得变通的。
一个子不改父道,他便来了个母改子政。
司马光道:“若是不能,我愿辞官,以免污高位,尸重任。”
吕公着道:“君实,你是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程颢再三道,新法之过,乃我党激成。新法之弊,我辈激烈反对亦有过错。我们当与王介甫共担其责。”
程颢言下之意,若非你们当初反对过激,王安石也不至于一意孤行。如今你又这般固执,岂非重蹈覆辙?
见司马光不为所动,吕公着道:“太后已是打算重罚吴居厚,王子京。除了免役法不可改,其余新法容我等从长计议。能做到这一步,已属不易。”
“就算真要全部废除新法,也应循序渐进,不可急于一时图快。如此必生大祸!”
司马光心知在免役法上,可能太后,吕公着,章越三人已达成协议。免役法怕是一时动不得了。
他与王安石不同,王安石做事要十成,若有一成不行,他便不做。司马光一开始也坚持十成,但阻力太大,他是会妥协至九成或八成的。
司马光稍缓道:“惩处几个酷吏何济于事?”
“朝野如今将蔡确,韩缜,章惇并称之三奸。三奸不去,天下难安,朝纲难振!”
吕公着道:“如今朝廷政治更新,我打算推举孙觉、范纯仁、李常、刘挚、苏辙、王岩叟数人。”
司马光道:“这些人我完全赞成。我还要推举数人人,除了公所言六人,还有苏轼、吕大防、朱光庭,范祖禹,郭林等。”
现在神宗去了。
蔡确出任山陵使,吕公着主张朝政,正是人事更新的时候,要废除变法,还是要先换上自己人。
……
暮色渐沉,司马光乘着那辆老旧骡车缓缓归府。车轮碾过汴京的石板路。
当朝宰辅之尊,原可乘坐华贵马车,他却始终守着这辆简朴的骡车,一如他持守的节操。
司马光回府后径直走向书房,依着今日与吕公着商量的那般,写了一个条陈都是自己打算推举的人,打算在经筵时向高太后推荐。
范祖禹、郭林二人名列其中——这二位门生随他修撰《资治通鉴》多年,是该大用之时了。
司马光最看重读书人的‘德’与‘节’。
譬如之前他推举故人之子刘安世出任馆职。刘安世这人非常正直,当时文彦博反对王安石变法,刘安世当着文彦博的面说,新法是顺应人谋,为人谋利的事。如果新法真的不好,要废除他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这般耿介,正是司马光欣赏的品格。后来刘安世也拜在司马光门下。
司马光在闲居洛阳时,对方时常来拜访,每年过节时问讯不断,到了司马光作宰相后,对方却一封书信也没有来。
司马光于是将刘安世放在自己推举的人中的名单第一位。
不过除了刘安世,司马光也是举贤不避亲,将范祖禹和郭林也名列其中。
“老师,请用茶。“
郭林的声音打断了思绪。司马光接过茶盏,忽道:“我欲荐你为御史,可愿担此重任?“
郭林吃了一惊道:“老师,学生从未想过有今日。学生在后省已是足够了。”
年近半百的郭林,不曾意想到自己竟有位列庙堂之上机会。
“你节义过人,随我修书多年,该为天下苍生效力了。“司马光目光温润地看着郭林,眼中满是长辈对后辈欣赏厚爱之意,“这不正是你的抱负么?“
“这也不是你生平的抱负吗?”
郭林深吸一口气道:“老师,恕学生直言,新法中确有不宜尽废之条。”
司马光闻言抚掌而笑道:“好!在我面前尚能直言,他日立于朝堂,必是铮铮谏臣。这正是我看重你的缘由!”
郭林闻言哽咽拜下道:“学生拜谢老师推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