婠婠今天被晏珽宗吓得连自己的寝宫都没敢回。
她命人收拾了两件自己日常贴身要用的东西送过来,就在皇后椒房殿的偏殿里住下了。幼年时这里便是她居住的地方。
或许人在面临恐惧和危险的时候,下意识地都想要去寻求母亲的庇佑,觉得在母亲身边便没有人可以伤害自己。
陶霖知今天是被两三个小黄门一道搀扶着才出了宫的,出宫之后便瘫软在地,然后让人给抬回了陶家。
好在这点破事在皇后和晏珽宗的双重施压之下被死死摁了下去,最终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更没能传到皇帝的耳朵里。
傍晚时分陶侯爷又托了小黄门将医官们给陶霖知的看诊结果告知了宫里的皇后,说是他虽被打得鼻青脸肿、肋骨也断了两根,但总算是人没什么大事,日后不至于死了残了的。而且晏珽宗也没朝他脸上招呼,没让他破了相再也见不了人。
陶皇后捂着胸口长长呼出一口气:“阿弥陀佛!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婠婠蜷缩着身子斜靠在一方软枕上,恹恹地没有了气力。
自晏珽宗走后,她一个下午几乎就没再说过话,神情也有些恍惚,也不准侍婢们在她面前闲言安慰她。
听闻陶霖知没什么大碍,婠婠心中悬着的一块巨石才总算放了下来落了地。
她不敢想象,倘若他今日真的被晏珽宗给打出了什么、落下了终身的病根,她这辈子该怎么面对他、怎么补偿他!
恐怕她是要一辈子难以心安了。
秀梨趁势将一碗时蔬鲜粥朝她面前推了推:“殿下既安了心,那多少用些东西吧。”
婠婠这才慢慢扶起了汤匙的柄,秀气地小口吃起了粥。
*
“殿下原本一个下午都没吃一口东西、没说一句话,直到傍晚时候听小黄门来报,说是陶二公子无碍,殿下才用了碗粥,脸上也多了分笑意。”
晏珽宗回府后才沐浴毕,正低头给自己处理胸前的一道砍伤的伤口,听得眼线将婠婠今晚的动态报给他时,他半晌一言不发,只是狠狠攥紧了拳头。
他恨,他真恨呐。
六月廿二,立秋。
天朗气清,碧空万里。
婠婠清瘦而姣好的身段被仔细套在了一件绣着金线的鹅黄色繁复宫装之下,长发也被细细盘了起来,束在同样华丽而繁重的凤冠之内。
她同其他的宗亲们一样,全都跪在供奉了魏室祖宗牌位的奉极殿外,膝下是被擦到几乎锃光瓦亮的白玉石砖。
即便头上的凤冠压得她脖子都快断了,她依然跪得笔直,冠上的步摇流苏似乎都不曾摇晃过半分。
最上首的高台之上,皇后站在皇帝身边听他宣读立太子诏书,头上戴着的是九龙九凤之冠,其上镶嵌了艳红如血的红宝石足足一百二十块、珍珠四千四一百八十八颗,更是奢华至极。
往年只有陪着皇帝祭天祭祖时才会拿出来戴。再有的唯一的例外便是多年前她的长子璟宗娶亲那日。
宣读诏书毕,皇帝感到胸口一阵闷胀,用力稳住了身体喘息几口,将昔日从璟宗手中收回的、象征着太子权势的金印交到了晏珽宗手中。
“为先人守疆土,奉万世之基业。珽宗,祖宗打下的江山,今日就交到你手中了。从此以后你手里拿着的就是真正的帝王笏板了。”
晏珽宗深深望了一眼奉极殿里的牌位,再度拜了下去。
“儿,必不辱命。”
皇后的脸都快绷不住了,还是说了两句场面话:
“承天景命,殷忧道着,居域中之大,要善始克终,方保无疆之休!”
回宫时,帝后二人同乘龙撵。
侍从给皇帝取下了他头上象征着帝王威严的十二旒冕,皇帝歇了歇气靠在皇后身上同她说了些话。
“淑合啊,这段时日以来,孤已然备感神思衰竭、心气不振。果然岁月不饶人,一过耳顺之年,孤……”
陶皇后嘴角的笑意一僵,恭顺奉承了他几句:“可是陛下明明正当盛年。昔年汉武帝六十来岁还能再添一子刘弗陵呢,陛下何必出此伤感之言。”
皇帝以手覆面,笑着摇了摇头:
“多日常梦先祖事,也见了汉武明皇晚年的衰政,孤实则早已无心朝政了。到了年纪,该放给儿子的权、就该放给他们,否则死死攥在手里、日后也还是到他们手中、自己年老昏聩了干不出什么好事来,徒惹得史书里一身骚!
唉,我如今的身子,能不能熬到婠婠出降那日还两说罢……”
陶皇后很想趁着这个机会极力劝说皇帝早日为婠婠完婚,按她心里的想法是最好赶在皇帝崩逝之前解决了婠婠的婚事才好。可是想到昨日晏珽宗的疯癫嗜杀之态,她还是没敢说出这话来。
“那陛下就歇歇,将养着身子也好,妾会永远陪在您身边服侍您的。”
她最后只能这么说。
皇帝恐怕是快不行了。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他开始有意地放权,让皇太子为他处理朝政,也很少再理会那些呈给他的密折,反而全权交给太子一人处置。这是一个步入老年的皇帝在终于力不从心之时才会做出的举动。
他现在重视的事情是惜命。例如说今日的立太子大典结束之后,他便累得气喘吁吁,去皇后宫里用了午膳随后就在皇后的侍候下罕见地睡起了大午觉,直睡到黄昏才起。
外头的宗亲、文武百官们、所有的场面活全交给皇太子一人应付处理。
因为要陪着皇帝,所以陶皇后也抽不出身去探听婠婠的消息,对自己女儿的处境一无所知。
*
夏日午后的阳光刺目逼人,照在奉极殿内的黑色地砖上犹如碎金一般耀眼。
不过为了供奉祖先和一些有突出功勋的臣子,殿内冬奉炭夏奉冰,冬暖夏凉还算宜人。
此刻殿内只有她一个人。
婠婠跪在蒲团之上虔诚叩拜祖先,凤冠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微响动:
“宗女晏稷悟,不仁不孝不忠……愿乞祖宗庇佑,扶本正元,让我魏室江山不至拱手送于他人……”
“哐当”一声,代表着魏室无限尊荣的奉极殿大门被人一脚踹开,随后又是砰地一声,门又被人踹的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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婠婠吓得浑身一阵哆嗦,可硬是强撑着没有回头去看他。
“晏稷悟,你当然不仁不孝不忠!
你不仁,明知道你是属于我的,还故意去和陶霖知暗送秋波私有往来,想来就是故意激我去杀他吧?这是你对你大魏的子民不仁。
你不孝,你不愿同我交合欢好,不愿和我结发恩爱,反而还想着让我娶妻生子,是存心将你魏室江山传到旁支手中混淆血脉,你对你祖先、君父不孝!
你不忠,是对我不忠!一而再哄我诓我、说要和我好好过日子、一心一意待我,结果骨子里是个离不得男人的、我才走了几日就要和外头的野男人私有勾结,你眼中有过我、有过我们的誓言承诺么!”
他闲庭信步般绕至婠婠面前,手中执着一方墨色的紫玉竹戒尺。
婠婠一下认出这是她幼时皇帝赐予教授她学业的儒师潘映铼的戒尺,上书皇帝亲笔题的金字:
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
君父只想将她培养成一个稍有些学识的女孩,不至于是个白丁便是了,实际上对她的学问并没有太大的期望,这方戒尺也只不过是拿来当摆设用的,所以潘太师从未打过婠婠半下、督促她习字读书之类的。
自然了,更多的原因还在于婠婠自己争气,从来都是个听话的乖女儿、好学生,让君父和潘太师十分省心。
本朝没有什么伴读替皇子们受罚的规矩,谁犯错谁就挨打,每位皇子皇女的老师都会收到皇帝钦赐的戒尺,用来让他们教训皇子们好好读书。
而且老师打皇子也都成了定数,没有哪个太师太傅不敢打皇子的,越是打才越是用心。
昔年婠婠的外祖父承恩公陶老公爷也做过皇家老师,只专讲《史记》里的学问,他就打过皇帝和寿王、齐王他们的手心,他老到现在也还好好的,可见皇帝恼羞成怒报复了么;皇后的大殿下璟宗因是嫡长子被寄予厚望,小时候更是没少挨打,这点上皇后从不心疼;晏珽宗做皇子时亦不例外,哪怕是规规矩矩完成了先生布置的学业,偶尔也要挨上两下,旨在教会他“戒骄戒躁”。
只有婠婠从没被人碰过一根手指头。
晏珽宗伸出戒尺,用它的一段慢慢勾起了婠婠的下巴、亵玩似的逼婠婠同他直视。
她今日真美。
为了他的册封大典盛装打扮了一番,她描了眉、涂了唇脂,额间贴了珍珠花钿,连眼尾都用羊毫小笔蘸取兑了金粉的妆脂勾了一道旖旎的线出来,趁得她的眸子纯净而晶透,犹如世间无双的清透宝石。
轻盈的身躯被裹在奢华的裙袍之下,依然看得出她的腰肢纤细,身姿玲珑。
其实晏珽宗现在很想同她说的是:婠婠,皇后今日戴的凤冠真好看。我已命两班匠人为你也打了一方凤冠出来,定比你母亲头上的那顶更奢侈美丽,来日让你戴着它、正大光明地和我站在这奉极殿面前祭祀你魏室先祖。
呵,他心中直发笑。历朝历代都只听说皇子想造反僭越,只有是偷偷给自己做龙袍,头一回听说先忙着给自己的女人打凤冠的!
晏稷悟,枉你也读了那么些史书,你看看那些前朝千古的君王将相,哪一个会给自己心爱的女人做这么多、卑微到这个份上,你还不知足!
泪珠在婠婠的眼眶中转了一圈,她为他的指责而感到极端羞恼和无地自容,随即便反唇相讥:
“本宫再不是,哪里轮得到你来指责,你又算什么?本宫是魏室宗女……”
一边说着,她抬手拨开了晏珽宗挑起她下巴的戒尺,以手撑地支撑着自己摇摇晃晃地从棕黄色蒲团上站了起来。
晏珽宗身形不动,只是用抬起的戒尺戳了下她的肩膀,她便被他又推倒在了地上。
“晏稷悟!你给我听好了:你再敢和我顶嘴一个字,我就砍了他一根手指;你再说一句不入我耳的话,我就卸了他一条胳膊一条腿,直到把他弄成人彘才算完!弄死了他,你还可以数数你陶家剩下多少表亲姊妹够我杀的,只管来!”
婠婠被他呵住了,愣愣地抬起头看向他,像是从来都不认识这个人一般。
炽热如金的日光抛洒进殿内,他衣袍上的龙纹被都镀上一层金辉,栩栩如生的像是随时都要扑出来捕食美餐一番。
空气中的细微灰尘也被照得格外清晰,婠婠微微眯起了眼睛,竟然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
她当然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在他眼中的模样。
因为方才的一番挣扎,几丝凌乱的发在阳光下几乎成了金色,连她周身都被笼罩了一层金色的光芒,圣洁高贵地犹如天上的神姬。
大约也只有她才配跪在这奉极殿向祖宗陈情恕罪,因为她一看便是魏室养出的金枝玉叶。
“你敢……”
婠婠毫无底气地反驳了一句。
晏珽宗肆意大笑:“你看我敢不敢,你方才说了两个字,好,我现在就命人去砍他两根手指送来。不过看在你被我睡了那么多夜的份上,我倒可以给你自己去选、要他哪两根手指的权利。”
他真的能干得出这种事来!
婠婠身体慌忙前倾,攥住了他握着的戒尺,原本张狂嚣张的气焰也迅速低落了下去:
“不!不要五哥,我求你不要!”
她大脑不停思索,开出一个可以让他心满意足收手的条件,“五哥,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求求你,你怎么罚我都可以,不要……不要牵扯其他人好不好?我陪你,我永远都陪在你身边,我的所有都可以给你!”
可惜她再度触怒了他。
晏珽宗的心沉了下去:为了一个陶霖知,她居然愿意向他开出了“所有”的筹码。
可见她心中有多在乎那男人。
婠婠本以为自己这样说了,他大约不会再生气的,可却见他的脸色依然阴沉没有一丝好感,立马明白了什么,又跟着补上了几句:
“五哥,五哥,我想救他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他是我母亲的嫡亲侄子,我只是不想见我母亲伤心生气而已,真的,只是为了我母亲。五哥……”
坚硬的没有温度的戒尺轻佻地拍了拍她的脸,晏珽宗似乎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跪好了,脱。”
婠婠的表情顿时凝固住了。
晏珽宗大发善心地重复了一遍:“不是说我做什么都可以么?那我现在要你跪在这,脱光了,在你列祖列宗面前好好罚你一顿让你长长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