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毕,宫人们撤走了桌子上的瓷碟碗筷,婠婠注意到那一盘胖乎乎的肉圆子都被他吃光了,只剩下两片荷叶飘在汤碗里头。晏珽宗同她坐在桌前用了些水果蜜瓜点心,从怀里掏出两卷纸给她看。
婠婠见了上头的红封和朱笔印章,知道是政务上的事情。可她不会站起身来战战兢兢地同他说:“妾身不敢干政。”只要他敢给她这个权力,她就敢看。
就算他不给,她也会想办法索求。
古今皇帝们都很爱做一件事,那就是改制科举,按照自己的喜好和往朝的需求寻找一批有学之士来辅佐自己,同时还很爱让名士大儒们对孔孟之道的经典再做批注和编撰,意在从孔孟书籍里为自己的政治思想寻找根据的依托,借以给下头的读书人洗脑,一统思想,巩固统治。
晏珽宗也不例外。
按照他的大致要求,龙图阁学士、校书郎崔戍从四书五经里挑选了几篇文章做了新的批注,呈上来给晏珽宗先审阅一番。
婠婠翻了一遍,也知道晏珽宗现在大概是想在朝政上有什么样的作为。
她将书卷扣在桌上,微微一笑:“崔戍的文章做的不错,没想到见解也很有新意。”
晏珽宗道:“得我的皇后赏识,也是崔戍的福气。婠婠,你可还有什么其他的意见和想法。——这毕竟也是你晏驾的江山,你若有想言之处,大可和我直言,咱们一块商量。”
婠婠沉思了片刻,试探地说道:“既然五哥开了这个口子,对前人的文章经典再做删改批注,那我也有个主意,不仅要做文章给那些男人们看,也该做些文章给女子看。”
他温柔地笑着鼓励她继续说下去:“你说,我都在听着。”
“前人的什么烈女传、贞女传、贤媛集之类的东西,恐怕也不大合咱们魏朝的民俗了,可否再做什么增删添改呢?还有些字词的用法,例如说这嫖字吧,本是极佳美好的征兆,汉初的时候还是汉高祖孙女馆陶公主的闺名,怎么一代代传下来,到了如今,却是污秽之意了?”
晏珽宗在这些诗词文章上的造诣不深,也懒怠做些舞文弄墨的事情,可他爱听着婠婠同他说话。他连连点头:“婠婠说得甚对、甚对,那你说呢?你说我该怎么做,我都听你的。”
婠婠用手指沾取茶水在桌上写下了几个字。
“剽怅”“饥”“歼”
这是个男权的社会,尤其是高台独坐的皇帝,永远都会以一种睥睨众生的上位者的姿态来看下面的万民,而且也不会允许别人能有站起来和他比肩的机会。
其实他是否会接受她的做法,会在这个吃人的时代里因为她,慢慢地撕开一道口子给这个时代的其他可怜女人一丝喘息的机会,她并不确定。
但她还是想去尝试一下。
“我觉得该以剽怅二字代今人常用的嫖娼二字。沦落污秽的女子,哪个是心甘情愿进去的,谁不是自己爹娘想当做宝贝的骨肉,不过是因为吃不起饭了才……
所以剽,是这些人用银钱剽取他人至宝之意;怅者,更是这些女子和他们父母的血泪。若是咱们一朝能有古人们所说的大同之世,这些历朝历代管不了止不住的污秽之事更不会有了。
所以我不赞成以妓女呼之,倒不如改妓字为饥,若不是因为家里实在吃不起饭了,谁愿意沦落这个地步?这个奸字更是荒唐,凭什么三个女字叠在一起就是大恶之事了?不是有个现成的歼字么?倒不如改换成这个字好。”
从文字上来尊重女子,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开始。
晏珽宗自然是连连赞成她:“婠婠果然是自幼博学多才的才女,你说的,甚对,甚对,我明天就去拟写文书晓谕天下,就照这么办,以后这四个字,都不准用了!”
她笑了笑,拉过他的手,将自己的双手和他交握在一起。
“五哥,其实一直以来我还有个想法。
——我想废贞节牌坊。
你知道的,民间女子丧夫之后若是再嫁,名声要难听上许多,而且也找不着什么好人家愿意娶她,只能将就着同那些贩夫走卒们凑着过了,许多女子都是被婆家娘家一道压着不准再嫁,死守着寂寞成全家中他人的好名声。
可是若是细数起来,譬如唐罢,我听闻有阵子还有许多男子以娶寡妇为荣呢,尤其是高门守寡的女子,更为他们所追求,说是觉得这女子守寡是她们的男人没本事、才守不住的自己老婆的贵重命格先先一命呜呼了,他们反而争娶寡妇,觉得可以旺自己呢。若是守寡还带孩子的,反证明这女子既是命格贵重,又能生养,是十全十美的。
而且若是废了这守节之道,许多原本讨不着老婆的男子也能再娶上妻子,生养儿女,是为咱们大魏生养了人丁呀。”
婠婠柔声细语地说了半天,果不其然见晏珽宗的脸色渐渐暗淡了下去。
她心中有些失望,但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
至少她觉得,高高在上的男人就是喜欢让陌生的女人为他们守节的,喜欢这样困死一个女人的一生。
她见他似有不悦之色,便闭了口打算不言了。
晏珽宗回握住她的手更加紧,挑眉淡淡地笑道:
“高门守寡的女子更好改嫁……婠婠,你是意有所指么?帝王家算不算顶高的高门了?我倒不知道,我死了谁还敢娶你。”
婠婠有些无语:“你非把这死不死的事情横在咱们之间是不是?咱们才刚新婚呢!晏珽宗,晏麟舟,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在了,我也是死路一条,没那个命改嫁!”
他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好好好,我明白你的心。你说的我都答应你,我这两天就想法子去办,晓谕天下、晓谕天下好不好?”
*
自打弟弟崔戍今年三月春一举中了进士、飞升至天子门生之后,崔夫人在整个平阳公主府、整个陆家都是横着走了。
平阳公主和陆国公的儿子有好几个,自陆陆续续都成了亲之后,一大家子聚在一起有好几房的人。前头的世子夫人杨夫人乃是前太子的正妃杨氏的亲姑母,家世显赫,陆家的妯娌们对她是又敬又怕,哪怕是言语口舌中都不敢和她耍几句嘴皮子。
但她们对崔氏的态度就很微妙了。
杨夫人过世后,陆家人心中明白,世子是不可能再续弦的了,因他这个年纪都要做了祖父,想续弦也娶不到什么好人家的姑娘,与其到时候高不成低不就的抬一个小门小户见识短浅的进来,徒惹人笑话,不如就将就着和房里的几个妾室过了,反正不都是女人么?
那这偌大家宅中的事务又该交给谁大理呢?
杨夫人在时,既是长子媳又有身份贵重的加持,自然由她统管全家了。现下杨氏一走,二房的媳妇就频频暗示婆母平阳公主,觉得该把事情交到她手中。
平阳公主还未发话,崔氏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硬是让陆世子将她抬了出来,说要把事情交给她掌管。
以二房媳妇为首的其他妯娌们都不乐意了,为此在府中闹了好长时间的风风雨雨。她们觉得就算轮不到她们这些次房媳妇的手中,那也该给杨氏所出的长子、平阳公主的长孙媳妇来管,凭什么给一个妾这么大的权力?
但崔氏硬是凭着一口心气忍了下来,在她们似有似无的嘲讽讥笑中接过了府中诸事的大权。而现在,因为有了这个好弟弟,她的身份也名正言顺了起来,成了真正的世子夫人。
不枉她这二十来年在陆家的忍气吞声和小心翼翼。
从宫里拜见完元武皇帝的皇后毕,崔氏在一片眼花缭乱的奢华富丽之色中恍惚着回到了平阳公主府。
从前她很向往世子爷的发妻杨氏所居的东院,那儿是何等宽敞气派,比她一个通房的和其他通房们挤在一起的院子要大气了多少!
崔氏以为,如果有一天她能住进那样的院子里,那就是她一生可以努力的顶点了。
——平阳公主日常起居的内宅自然更加奢华,但是在陆家,那是只有平阳公主才能享受的地方,等平阳公主一走,这种公主规制的绿琉璃瓦宅院都会被朝廷派人来封起来,以后陆家的人是不能居住的。别说居住,连墙根的一捧尘土他们都摸不着。
所以这就不在崔氏的梦想范围之内,她对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很清楚的。
现在崔氏搬进了杨夫人所居的东院后,她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还是太浅薄了。
今日她果真见识了宫里的风光、见识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皇后的宫殿,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气派!
而且这位新皇后的夫君不是个半截身子快要入土的老皇帝,更不是一个已经妻妾成群的风流皇帝,她的夫君是正当壮年丰神俊朗的年轻天子,她是他的原配发妻,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马车停靠在平阳公主府门前,崔氏一面有些恍惚地下马车,一面想起了这陆家就有一个女孩差点就代替这位新皇后成了元武皇帝的发妻。
前头那个杨氏所出的大姑娘俏女。
崔氏听过妯娌们的议论,坊间好些人都说,其实元武皇帝不贪恋女色,本来就没想娶这个既浯皇后,只是因为皇太后喜欢她,而且皇太后偏心长子不喜欢当今皇帝,元武帝为了讨自己的母亲欢心才娶了太后的亲侄女,让她进宫替自己多孝顺侍奉皇太后的。
一个呼之欲出的想法在她心口砰然炸开。
元武皇帝其实根本就没有那么喜欢既浯皇后,她只是被皇帝娶来侍奉太后的,说明他很快就会选秀纳妃、充实后宫。
杨氏的女儿俏女当年能险些和元武帝议亲,她还是先帝亲自点出来问元武帝要不要娶的正妃,说明连先帝都觉得他们陆家的门第是足够匹配皇家的。
杨氏之女和她崔氏的女儿,不都是陆家的嫡女么?有什么差别么?
那是不是说明……她崔氏的女儿俏河本来也配和皇帝议亲呢?
如果不是那个皇太后偏心、如果不是皇帝为了想办法讨好她、是不是陶荆公陶漆合之女根本就入不了宫?
她觉得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