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惹坊间百姓们群议纷纷的皇亲国戚斗殴案终于落下了帷幕。
皇帝狠狠责罚了当今皇后的亲姐夫庞诚光,将他贬到了岭南去做一个七品小县令,庞诚光的兄弟们也都被罗列罪名一一贬谪,举家都被赶到了外地穷乡僻壤去。
众人都感到十分惊讶,因为据说这位神似皇帝胞妹的皇后是十分得宠的,自新婚以来便是夜夜专房之宠,惹得合宫侧目。
可是没想到皇帝竟然一点都不给她姐夫的面子。
啧啧。
想来也不是那么受宠嘛。
这些话传到宫里来时,晏珽宗本欲声明一番清理些这种流言,可是思来想去,觉得这种言论流传一番也没什么不好的。
或许让旁人觉得他没那么宠爱皇后,对婠婠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至少日后可以让她稍微洗脱些“狐媚惑君”的污名。
例如最近这些时日当他一次次驳斥那些递上来要请大选后宫的劄子时,群臣们只在皇帝自己身上找原因了。更有好些人偷摸着寻晏珽宗以前的旧部打听道,皇帝龙潜时候是不是受了什么女人的刺激,譬如说被他的哪个宠姬美妾给刺杀过、背叛过、绿过,导致他如此排斥选妃。
而更让人感到惊讶的,是皇帝对他这位“远房”堂兄晏载安的宽容。
在知道他与当朝官员大打出手时,皇帝竟然只是意思意思地说了两句,问他为什么不先来告诉他,他必会为他做主的云云。
又说,兄友弟恭乃是自古圣贤治家之道,若是太祖皇帝在天之灵能看见这一切,自然也会希望他们能像当年的太祖和荣王一般兄弟情深友爱。
这就将晏载安的身份抬到了一个极高的高度了。
晏珽宗作为太祖一支的后嗣,而晏载安作为荣王一支的后嗣代表人,都是不容人轻视的。
他还对那些稍有异议的臣工们说:“孤堂兄回京述职、朝觐,是孤的兄弟,而尔等是孤之家臣,家臣没有招待好客人,岂不是主人家的过错吗?”
于是这事也就平息了下去。
后果就是晏载安越发的得意张狂了起来。
原本千鸿阁的老板还想让他赔偿一番打碎的茶盏桌椅的钱,可是如今他哪还敢开这个嘴?
待他越发小心谨慎了起来,还将阁中所有的娇美姑娘都拿出来任他挑选取乐。
于是晏载安沉迷于温香软玉富贵乡中,越发不肯回秋水胡同去见正妻陆氏了,连她落水生病之事都不知晓。
满施施整日陪着他醉生梦死,晏载安喝醉了的时候也会给她画些大饼哄她开心,诸如:
“如今我膝下就还缺个嫡子,你这肚子要能争气生个嫡子出来,我就把你赎了身子带回家扶为平妻。”
“哈哈!那陆氏又算什么?倘或哪日她那病怏怏的身子真没用了,等过了孝,我就娶你回去做正房太太!”
满施施娇羞一笑,靠进他的怀里:“妾可不敢!妾是污浊之人,任人欺凌折辱的,陆夫人是公主孙女,大将军您更是公子王孙、凤子龙孙的血脉,身上有龙气护体呢?哪能娶我一个污浊人做正房呀!”
晏载安稍稍清醒了些,有些心虚:“什么龙气,这可不是乱说的事情!可别让外头哪个言官听见了掺我一劄子,我就人头落地了!”
满屋的莺燕美人们捂唇而笑:“太祖皇帝和荣王爷全是高皇帝高皇后生养的,不都是一样的血脉。当今陛下是真龙天子,有龙气护身,大将军怎么就没有了!自从大将军常幸咱们千鸿阁,我们这些姊妹们身上都觉得沾上了将军的龙气呢!”
一股甜腻的香气钻进了晏载安的鼻子里。
他的神智模模糊糊了起来,竟然也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的。
在这些美姬们的怂恿下,他填词奏乐为她们取乐,提笔写下“一龙同祖二日共辉”等词以彰显自己的身份。
意思是说,当今陛下是皇都上的龙,而他晏载安,也算得上是太原的一条小龙。
*
婠婠也听说了漪娴生病之事。
她没法再见她,亦不忍心让她病中支撑身体进宫来,只是赏赐东西依然不断,又亲自派遣了宫中的女医吏去给漪娴看诊。
女医吏们看诊完回来后向婠婠禀报,婠婠听完后心都凉了半截,涩涩地疼了起来。
她是委实没有想到这个自幼就健健康康陪伴自己的、姐姐一样的密友,如今竟然身体还不如自己了!她在太原究竟过了什么日子?晏载安一家子又是怎么对她的?
婠婠气到发疯,恨不得传他来赏一顿廷仗一番解气。
她心里生出了无限的愧疚之情,当年漪娴嫁人后,她也差不多到了该议亲的年纪,母亲也为了她的终身大事愁得不行,精力全都放在这事上;加之那几年她的身体也不太好,常年缠绵于病榻之间,更无暇去问漪娴婚后过得怎么样。
再有一件就是这个时代的女子之间交往本就不像男子那般便利,可以随意书信往来,婠婠久居深宫之中,除了给在京中的自己的一些玩伴们赏赐些礼物还比较方便之外,想把手伸到太原去打听漪娴的情况也是不容易的。
搞不好还会让她的父亲以为是母亲和大哥哥想借着婠婠的名义去将手插到太原地方上去拉拢贿赂地方官吏呢。
遂只得作罢。
不曾想,多年未见,原本应该正处在一个女子最美丽丰满年华的漪娴,却这样无声无息的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枯萎了下来。
医吏们说,漪娴几年前曾经小产过一回,伤透了身体,而在她小产之后,又恐怕是因为常年操持家务之类的琐事,没能好好休息下来养养身子,所以越拖越坏了。
这些女医们不敢欺瞒她的病情,但是为这些病情所找的理由和借口,当然都是往好听里说编出来的,反正婠婠是一个字也不相信。
早在数日之前,晏珽宗见婠婠心中关切陆漪娴,特意又派了人去太原奉恩将军府中密切查探他们府里的各种阴私苟且,正巧今日那些密探们回来了,晏珽宗第一时间把奏报递到了婠婠的书案上。
(
她从这些奏报的字里行间中也大抵窥见了这些漪娴的境况。
*
起初那段时间里他们的夫妻关系还算不错。
虽然这桩婚姻算是盲婚哑嫁,而且漪娴也是被算计了之后不情不愿的远嫁到太原来的,但是因为晏载安那时候还在她面前装了一段时间的人样,对漪娴温声软语,所以漪娴心中大抵也就伸出过一阵认命的情绪,是打算同他好好将日子过下去的。
因为那时候她身边所有的人都这么劝她:反正你嫁都嫁过来了,不安安心心跟着这个男人,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呢?难道你还指望还能嫁给别人?认命吧,俏俏。
水土不服,背井离乡,人生地不熟,无亲无故无友。
一个娇滴滴的贵族千金,这辈子能遇到的所有劫难,大概在这桩婚姻的一开始就让她全都遇到了。
可她还是认命了,也真的有将那个男人当做自己的夫君,一心一意地待他。
晏载安的后宅里有许多美丽娇艳的妾室通房姨娘们,因为上面婆母刘夫人的溺爱,府中更多的是被他睡过了之后却仍然无名无分的丫鬟们。
甚至在成婚之前,其实他就偷偷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但漪娴自觉自己并非善妒之人,对她们是很好的。她知道这些通房和丫鬟们也都是同她一样不能自己抉择命运的可怜女子,或许造成她们命运苦难的从来都只有那些男人,他又何苦将自己的不满和悲凉发泄到这些人的身上呢?
可是她们又是怎么对她的呢?
婚后不久,身体康健的漪娴很快就怀有了身孕。或许正是因为那个孩子的到来,让她更加悲哀又堕落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决定在这方天地、这方小小的宅院中安安稳稳平静的度过自己的一生。即便她那个时候还无法对晏载安生出什么爱意来,可她确确实实是爱极了自己腹中那还未出世的的骨肉。
然,后宅中多的是见不得人的腌臜手段。而有时候当你习惯了软弱和仁慈,或许他们都不屑于对你进行算计,而是明目张胆的欺辱。
五个月时,晏载安由妾室向氏所生的庶长子明目张胆地在无人的连廊里将漪娴推倒在地,害她小产。
那是她几乎已经成了形的女儿啊!
即便是这样摆在眼面前的欺辱,漪娴都无法为自己那还未能看一眼这个世界的孩子做主。
因为向氏和庶长子上面有晏载安的庇护。
晏载安只给了漪娴一句简单到冷漠的话:“口说无凭,我何以信你一面之词?倘若今天你说是我母亲、祖母推你,难道我也要为了你去惩罚我母亲祖母吗?”
他毫不在意地低声嘀咕了一句,“何况只是个丫头片子而已,也不是个带把的。”
她虚弱地躺在床上,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美目中溢满了盈盈的泪珠。
也就是从那一天、听见他说那一句话开始,漪娴的心彻底死了,再也不对这个人抱有任何的希望了。
因为夫妻关系的恶劣疏远,这府中的其他人越发的肯欺压到漪娴头上来了。而她身在病中,在这里又举目无亲,自小又是冰清玉洁地长大,不识那些后宅的阴私,没有心思同她们斗,唯有逆来顺受下去。
有这么些人时常在刘夫人面前挑拨搬弄是非,说起漪娴的种种不是来,又说她是个晦气鬼,身子不行以后都生不出儿子来了,娶了她,真是他们奉恩将军府倒了大霉;又说漪娴仗着自己是京中公主府来的,瞧不起他们太原这边的人,也不肯好好的侍奉夫君,经常对夫君冷鼻子冷眼的瞧不起。
总之这些种种都不够他们说的、编的。
何况刘夫人本来就不喜欢漪娴,因为在她原本的打算里面,她是想把自己娘家的侄女嫁到他们家的,谁想到被漪娴占了这个位置,她心中就有了气。
而她作为婆母想要折腾儿媳妇,那更是几乎不用找理由的方便。
例如说话间随便找话头训斥漪娴一番,隔三差五地说自己身子不好,让本就病弱的漪娴半夜急急忙忙起身去侍疾,给她捏腿喂药,还嫌弃她来的晚、伺候的不好。
再者日日喊了漪娴去她院子里站规矩,平白无故的不通传、不让她进来,装作不知道一般让她在门口就站上一两个时辰也是常见的。
何况他们这一家人还仗着儿媳妇的脸皮薄,没多久就侵占了漪娴的大半嫁妆充公,只留下一些金银首饰玉器——上头刻了陆国功夫姓氏的等等,他们不好拿,因为拿走了也不敢拿到外面去当了换成银子,是会叫外头的人笑话死的,所以才留给漪娴这么一点子玩意。而漪娴只能靠奉恩将军府中给的那点子赏赐一般的月银勉强度日。
即使是勉强留给她的这点嫁妆,她也不敢随便用,因为每年家中的长辈过生日了和大节庆等,她还要准备礼物送回娘家去以尽礼节。
就这样一日的熬着,熬到了这年元武皇帝登基、立后,晏载安回京述职加上顺道朝觐皇帝、拜见太后皇后,带漪娴回了趟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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婠婠看完后狠狠地将那卷纸扔到了地上去。
虽然她心里面早就有了预料,知道这些年漪娴在太原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但是她实在没想到这家人竟能下贱到如此地步!
“我要跟我母亲想个法子,好好治一治那个晏载安和刘氏,也不能让他们一家子一直这样作践漪娴。”
她眼珠子转了转,学着自己母亲处世的风格想了个招儿:“我要亲自派遣一个精明能干的女医随漪娴去太原服侍她,既是给她调养身子、彰显皇宫大内的宠幸,也是盯着那一家人,看他们还敢不敢犯浑了!
——这个刘氏不是老病么?好,我现在就宣她进京,亲自请医师给她看看是个什么病!”
晏珽宗抚了抚她的心口平息她的怒火,语气散漫:“你再治,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而已,管不了一辈子的大用。”
婠婠抬眸看他:“那你有什么能治根本的法子?说来给我听听。”
“倒不妨想主意让他们和离,彻底将她解脱了出来。”
婠婠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而且,我要杀晏载安。也只有让他们和离才能保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