婠婠睡得并不安稳,华夫人守在她床边,时不时给她擦拭额间沁出的汗珠。
殿内点着安神静气助眠的香,袅袅清烟浮动。
她面色苍白,像是失了血气,睡梦中仍是蹙着眉,一副十分不安的模样,眼尾还沁着泪珠,羽睫被水渍打湿,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贴合在眼皮上。
明明昨夜他见到她的时候,她正笑意盈盈地牵着他的衣袖,劝他早些休息,那时她恬静地坐在灯下,烛光照耀下万般的温婉而美好,让人不忍去惊扰。
偏偏就是他惊扰了她原本平安顺遂的生活,害得她现在这样虚弱地躺在床上,一丝气力也无。
昨夜他一身酒气迟迟而归,见到他时,她在想些什么呢?她分明满心欢喜地等他等到深夜,她替他照应到了朝政内外他所不曾察觉到的地方,替他笼络人心,打点诸事,为的也是他好。那样一颗玲珑晶莹的心,为他思量到了这样的地步,他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又有何颜面对她出言不逊、指责她“不贞”?
不贞啊。
多伤人的话。
尤其是对她这样生来就不染纤尘的女孩儿来说,无异于是羞辱她欲死。
是他亲眼看着她长大,从那么点的一个粉团子长到如今这副模样,是天子皇后生养的一只高贵凤凰,盘桓了十几载,满朝文武公卿子弟挑了一遍,最终却是被他算计得只能屈尊降贵地在他身旁歇下,本该和他一世长长久久,偏偏他得了手就自以为志得意满,没能好好珍惜她,犯下这样的大错来。
华夫人见皇帝过来,心下虽嫌恶,还是恭恭敬敬地起身就要行礼请安。
皇帝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让她起身,免了她的礼。
晏珽宗轻声命她退下,他要自己一个人守着婠婠。华夫人悄悄翻了个白眼,闷声来了一句:“太后娘娘懿旨,命我在这侍奉娘娘。”死活不肯走,晏珽宗也就随她来了。
他慢慢抽出婠婠放在被褥中的一只手,她的手仍是带着凉意的,在这个被他触碰的过程中,她不知是不是做了什么梦,身子微微颤抖,即便是梦中也依然不得安宁。
晏珽宗缓缓在她窗前跪下,从腰间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匕首,在自己手腕处划下一道一寸来长的伤口。
带着某种香气的猩红血液自皮肤损破处源源不断地滴落,晏珽宗将自己的手腕和婠婠的手腕内侧相贴合。他的掌心汇聚起内力,轻柔地摩挲着她白皙的小臂。
温热的血液竟然极为神奇地渐渐化入了婠婠的肌肤之内。他的血流出了不少,尽数化入了婠婠的体内,她的面上也稍有了几分温润的血色。
华夫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皇帝的动作。
婠婠昨夜被他那样糟践过,可是醒来时担心的却并非自己的处境。她只忧心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外祖家。
晏珽宗怀疑她不贞,更怀疑她和二表兄私下有什么不干净的往来,显然是已对陶霖知动了杀心。
天子卧畔,岂容旁人觊觎。这并不干系他对她爱得多深多离不得,他忌讳的只是他觉得有人敢动他的东西,因此才会这样雷霆大怒。
他是年轻天子,往后天下由他掌管的时间还长的很,生杀予夺大权都在他手中。而外祖一家人都要在他手下仰人鼻息,牵一发而动全身,错一步即阖族覆灭。
她委实是怕极了。她也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许多事情她以为自己忘记了、不在乎了,却没想到晏珽宗仍然耿耿于怀许久。
他已经不是她的兄长,那个宠爱妹妹的少年皇子,他是多疑无情的冷血帝王。
梦中,她又想起了他被册为太子的前一天,他在椒房殿的后偏殿中撞见陶霖知和她在一起说话,一怒之下将陶霖知打得被踢断几根肋骨。
她似乎看见晏珽宗举剑要杀陶霖知,又恍惚间见到了前世燕王夺位后派人血洗陶家的场景。只不过这一次漫天火海里,提着剑就要杀她亲人的人却是晏珽宗。
婠婠无助极了,她慌乱地在他面前跪下,抱着他的玄锦织银靴子求他放过她外祖家的亲人,求他不要杀彦之,更不要杀其他人。
“彦之——”
浅眠中的这句呓语,惊破了这一室的静谧,也让晏珽宗正揉着她手腕的动作尴尬地顿在了半空中。
随后婠婠又呢喃地唤了几声陶霖知的表字,微微抬起自己的一只手,像是想要抓住些什么。
华夫人的脸色也一下不好看了,她替婠婠担心,唯恐晏珽宗这时候恼羞成怒起来会再对婠婠动手。
她偷偷抬头觑了觑皇帝的神色,却见皇帝面上并无恼怒之意,反倒只是充愣似的伤痛和惊讶。
默了的这十几息时间里,他的血又流出不少来,砸在被褥上,留下一个个血色靡艳的水滴污痕。
收敛了情绪后,晏珽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专心将自己的血液和内力输入婠婠体内,满目柔情地注视着她。
又两三个时辰后,渐转到下午时分来,连华夫人都熬不住了,被晏珽宗请出去回她自己屋休息。只留他一个人继续守着婠婠。
直到暮色渐浓,昏睡了一整个白天的婠婠才渐渐从睡梦中醒来。
她皱了皱眉,一手覆在自己的眼上,哼哼唧唧了好几声后才睁开了眼睛。
抬眼时她便瞧见晏珽宗正跪得笔直地守在她的床前,而自己的一只手腕还在他掌中。
(
见婠婠醒来时面上尚带着迷蒙的娇憨和困顿,晏珽宗轻轻唤了她一声:“婠婠,你醒了。要不要喝点水,用点东西?你都睡了一天了。”
他同她说话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讨好和忐忑意味。甚至他和她说话的时候,还跪在她的床前不知多久了。
可是婠婠刚刚睡醒后还稍微迷糊的神智很快恢复了清醒,原本眸中的娇憨也很快被一股涌起的冷漠和疏离取而代之。
她慢慢收回了落在晏珽宗身上的视线,毫不留恋地从他掌中抽回了自己的手腕。
晏珽宗又不安地继续叫了她一声:“婠婠,你可是要起身了?那我服侍你穿衣好不好?”
婠婠掀起被子要下床,晏珽宗又立马取来她的鞋袜,跪在地上替她穿袜穿鞋。这次婠婠没挣脱开,反倒由着他伺候了。
“陛下来得正好。臣妾也有事同您商量。母后同臣妾商议过,陛下的后宫如今冷清得实在太过,不成体统。所以特从簪缨世族和官宦之家里暂且先选备了数名正当龄的女孩儿,聊以在大选之前送来侍奉您。名册和姑娘们的画像已经置备齐了,您什么时候去看看?”
晏珽宗跪了大半个白日,又输给了她过量的血液,踉跄着站起身时陡然感到一阵气血上涌,眼前一阵晕黑。
又乍然听得婠婠冰冷地开口说了这样的话,他背对着婠婠扶住床柱稳住心神,垂目喃喃道:“为什么?”
明明七夕的时候,不是她亲口和他说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么?
他能顶住言官们劝他选秀纳妃的压力,不选一个女人进后宫来碍着她的眼,可是她却主动提出要把别的女人送给他。
如果陶霖知是她的驸马,她会这样大方地提出要为他纳妾吗?
可是晏珽宗的答案并没有得到婠婠的回答。
婠婠取了件挂在衣架上的外衫披上,走出了这间内殿,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晏珽宗再次见到婠婠时,是在八月十五日晚上的中秋宫宴上。
其实自那日千秋宫中不欢而散后,他失魂落魄地回了坤宁殿,默默忍受了新婚以来的第一次没有她的孤枕而眠。
而后他每日都去千秋宫中求见婠婠,低声下气地同她的母亲道歉,道歉自己没能好好待婠婠,求将婠婠接回去。婠婠躲着不见他,更不理他,太后也是四两拨千斤,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接他的话茬,绝口不提要将婠婠还给他的事情。
不过是他的脸皮够厚,日日要去婠婠在千秋宫中所居偏殿的门口站上半晌,明知婠婠几乎不可能见他,他还是站在那等着一线渺茫的希望。
总算盼到了这天中秋,既然有宫宴,那她就不得不和他有所接触。
是日,月色清辉,皎洁明亮,秋风送爽,凉风徐徐。
帝后在宝庆殿内设宴庆贺佳节,殿内琉璃灯盏高悬,金碗玉箸交相辉映,光华璀璨。
宫宴开始之前,婠婠虚搀扶着母亲的手,准备同她自宝庆殿的正殿赴宴。侍女为她整理裙摆时,她微微垂眸了片刻。她不是不知道新婚帝后二人不一同赴宴必会惹人私下议论夫妻情薄,可是她……她不想主动去找晏珽宗。好在她还算幸运,她可以陪着母亲,借着这个照顾婆母片刻不离左右的理由聊以解脱自己的尴尬。
路上,太后似乎瞧出了婠婠扭捏的心思,她不甚在意地直视着前方的路,只是握着婠婠手的力道却加重了几分。
“我知道你自幼生下来就随了我心气高,骨子里傲,现下出了这样的事……若是现在让你再去低头同他求和,可比打死你还让你受不得。”
婠婠嗯了声。然她轻柔的嗓音中又带着几分寂寥的意思。
“可是躲又是躲不下去的。早晚,我还是得乖乖地下那个台阶,同他相敬如宾地把日子过下去。我若是一直这样傲气下去,彻底惹得他烦厌了,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让他心中以至于有了废后的念头,那——那届时母亲该怎么办?大哥哥在河西又该怎么办?外祖家那么多族人又该如何在他手下讨生活?
大局和大义,女儿还是知道的。”
她似乎是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等过完中秋和您的寿辰,我会寻个由头,主动和他和解了,此事就当过去了吧。彦之的盐运使,其实也不该再做下去了,我会亲自给他书信,让他辞官。在这样遭人眼馋的位子上,千人万人的眼睛盯着他,随便被抓住几个小错处,被人借题发挥做一做文章,皇帝再有意推波助澜的话,那外祖家都得脱掉一层皮。”
太后思量着点了头,又道,“其实有些事情,你不愿亲自去低头,也有人可带你去做。包括生养儿女,你这般娇滴滴的身子,只要有一线回旋余地,我岂真让你吃苦?”
“母亲的意思是?”
“你外祖家的别支旁宗姊妹里,也有的是出落得漂亮的女孩儿。——知滢,你还记得么?你未出嫁在你舅舅家的时候,她的确常不知好歹地与你拌嘴来着。不过我冷眼选了大半年,独她的容貌和性子都委实算得上拔尖儿。我有意将她选进来,送到皇帝床上去侍奉。
她和你陶沁婉是一族所出,即便私下再有些为了自个争风的小心思,了不得也要为了阖族的荣光考虑,必不敢同你不睦。何况还有我压在上面掣肘。倘或日后她腹中有所出了,不论男儿女儿,即抱到你宫中给你亲自养着。”
听到母亲筹划着要往晏珽宗床上送别的女人,不知为何,婠婠竟感到心下如同塞了一团棉花似的难受,让她险些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