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今天太后叫婠婠来,也是为了中秋和大千秋节的事再和婠婠商议些细琐的地方。可见了婠婠这般模样,她便舍不得再多提一个字,只让婠婠在这里好好歇着就是了。
给她全身都涂完药膏后,华夫人手上使了巧劲轻轻按压婠婠的小腹,让婠婠把那一堆堵在里头的液体全都排了出来。
这个过程极其磨人,婠婠咬着牙硬是没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来。
总算处理好一切时,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婠婠哽咽着和母亲说不想再回坤宁殿和晏珽宗同床共枕,说她就要住在千秋宫的偏殿里陪着她。太后也应准了她,命人回坤宁殿取了几件婠婠日常穿的用的东西来,暂且就借着“婆婆身体不快,孝顺儿媳立马搬过来为她侍疾”的名义,留婠婠在这里住着。
她还算溺爱女儿,并没有为了一时的荣华富贵丝毫不顾及女儿的情绪,反倒催着她低声下气地回去同皇帝求和,留住皇帝的恩宠等等,女儿同那个人有了委屈不快,她第一时间在乎的也是女儿的心情。
清理完身体后,月桂端来一碗清新淡口些的百合莲子粥来,婠婠拿着羹匙慢慢地小口舀着吃。太后凝眉坐在婠婠床边思索着心事。
正在这时候,有宫人进来通传,说是陛下来了。
太后横眉冷斥了一句:“让他等着!”
*
在皇邕楼里听了萃澜的话后,晏珽宗心中尽是被懊悔和伤痛给填满了。他犹豫了片刻,感到无颜再见婠婠,可是下一瞬又想也不想地阔步回了坤宁殿,想去当面向婠婠道歉求得她原谅。
然,在他回到坤宁殿时并不见婠婠,反倒是太后身边的云芝领着两个宫婢在收拾些东西,将婠婠平日常用的妆奁钗环、茶盏杯具、笔墨纸砚书卷连同香包玉坠衣裳鞋袜都带去了不少。
像是就要人去楼空似的。
晏珽宗脑海中登时大感不妙,喝住了她们。
云芝皮笑肉不笑地给他行了个礼,说是太后身上又不舒服了,皇后娘娘要挪去千秋宫里的偏殿中住下,日夜侍奉婆母汤药。
他想也不想地回绝:“不行!”
用头发丝想想他也知道皇太后是真病假病。不过是为了帮婠婠躲着他的借口罢了。
云芝说话间动作不停,卷了卷婠婠这几日才看的书扔到箱笼里就要让人抬走:
“有皇后娘娘这样至孝的子妇为陛下时时侍奉圣母皇太后的身侧,聊以为陛下解忧,陛下应当高兴才是啊。”
他垂眸,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转头又快步往千秋宫奔去。
可是在这儿他又吃了个闭门羹。
太后不见他,婠婠也不见他。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殿门外守着,从始至尾身姿挺拔如雪松,不曾摇晃过半分,思绪却不禁再次回到了许多年前。
有一年,他日常饮食的茶盏里被查出了下毒的痕迹。
那时候婠婠还小,带着婴儿肥的身子尚不曾如柳枝抽条一般长成日后那纤浓合度的盈盈体态,晃悠起来的时候像是一只粉白色的团子。
五殿下住在晋光殿中,少有人问津。
或者说,在文寿皇帝的皇子们还未成年之前的十几年漫长光阴中,前朝后宫所有人的目光汇集都只在太子殿下璟宗一人身上。
圣懿帝姬是锦上添花的偶尔在帝后膝下承欢的点缀,是帝后在教导、检查太子殿下文治武功的功课之余的精心养着的一只宠物,而其他皇子们的存在甚至还比不上她,因为他们还不能常常得空见到皇帝皇后的面,在皇帝面前刷一刷存在感。
那杯渗了毒水进去的茶,至今仍是一桩悬案。没有人知道是谁下的手,或许是皇后在后悔之后想要转而除掉这个不为她所喜的、非她血脉的儿子;或许是某位庶妃因为怨恨皇后的专宠、转而向她的儿子下手来报复她,如陈妃;更有可能是皇帝的某位庶子,嫉妒皇后太子的如日中天,也同样将这份不快发泄到了晏珽宗的身上,就如陈妃所出的二殿下。
当日婠婠正趴在他的书桌前临摹着他写给自己的描红字帖,她一笔一划写得极为认真,晏珽宗则坐在她对面翻着更加晦涩难懂的书卷,偶尔他回停下翻阅古籍的动作,看看她写字的进度,握着她的手帮她更正几个笔顺。
晋光殿内长年失修,内部已经开始腐朽的木头时常散发出一股霉味来。婠婠闲暇时塞了许多个香包送给他,让他挂在殿中,聊以驱散这种味道。
初秋时节,萧瑟的风一阵阵地卷着,庭院前积了一层落叶。
即便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情形,殿内书案上仍是那样的美好静谧。
偏偏就在这时,一只猫儿跑了进来,贪吃,偷偷咬了半块桌上小碟子里的藕粉糕,又大口咕噜咕噜地舔了茶碗里的温水。
婠婠见猫进来,天真无邪地朝它弯了弯唇笑了笑,并未驱赶它。看了会猫,晏珽宗温声提醒了她一句:“习字时,切忌走神。”
(
她连忙哦了声,低头又提起了笔。
片刻后,猫儿四腿僵直,歪吐着舌头死在了屋内的一角。
当日是霜降,天气转凉,皇后体恤,按照旧例阖宫上下皆赏了一盏养身的热人参茶,又赐合时令的藕粉糕莲子膏等各一碟。
猫儿就是吃了这些才被毒死的。
晏珽宗面不改色地提起那只猫儿,在殿内的树根下挖了个土坑把它和茶盏、糕点、碗碟一起埋了进去,铺上一层落叶,掩盖动土的痕迹。
他没有任何的惊慌,更没有被人暗算的恼怒。
沉默镇定地像是习以为常般不以为意。
可婠婠被吓疯了,捂着唇掩住自己的惊叫声,眼泪扑簌簌地掉个不停。
晏珽宗处理完那些东西后,命人取了热水来为婠婠洗脸,而后心疼地将她抱入怀中。
“乖,婠婠不哭了。是五哥不好,让你见到这些东西,吓到你了。”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过去了许久才幽幽地自言自语道:“是谁?是谁想要害你死?”
晏珽宗说:“我不在乎。我只是后怕,今日还好没让你碰到这些东西。”
年纪小小的帝姬,说出了平生的第一句狠话:“谁敢害你,我定让他生不如死。”
她伏在他怀中,似是被吓懵了,声音微颤,可是格外的坚定。
她从他怀中起身,提着裙裾想要去找自己的皇后生母和皇帝父亲,想去告诉他们、让他们着人彻查此事。
晏珽宗却不应准。
他循循善诱地劝导婠婠:“这样的秘辛丑事,是千万见不得人的。若是传出去了,叫人人都知道堂堂皇子差点被人毒死,岂不是让父亲母亲面上都难堪?他们不会同情我,只会私下幸灾乐祸地议论是咱们的皇后母亲管教宫人不严、看护儿子不善,才致使贼人钻了这样的空子。你让母亲该怎么做?父亲会不会因此迁怒母亲,觉得母亲无能?我宁可自己遭罪,也不愿意给母亲添半点麻烦,她平日里照顾你和太子大哥已经足够辛苦了。”
婠婠最终妥协了,她又窝回少年的怀抱里:“五哥,谢谢你。是我没想到这些。可是、可是,这样纵使是维护了母亲的颜面,那你日后该怎么办呢?我不能让你以后连喝口水都要提心吊胆的。”
于是从此之后的数年时间中,他的饮食都是由婠婠亲手承包的。他们每日一同饮食,同一份菜送到婠婠面前,婠婠自己拿银勺子分出一半来,命人再去送给五殿下。
因为她知道帝后对自己饮食起居的重视,尤其是皇后,断不可能让一丁点不干净的饮食入了婠婠的口。
那时她曾玩笑着问过晏珽宗:“五哥,那你应该相信我吧?”
少年正色道:“我对婠婠永世不起疑。”
后来因为这次投毒事件,许多年后婠婠曾经无意间偶然同母亲提起,想试探母亲的态度。
母亲勃然大怒,气得不行,指着婠婠的额心骂道:“为了他,你还疑上你的亲娘了!我何时做过这等事!若当年我真有这份狠心,毒死了他也就罢了呢!你也不想想,你那时候天天混在他那儿玩,你母亲我怎么会蠢到在他的饮食里做手脚,我就不怕自己的女儿误食了么!”
于是此事也就真的彻底不了了之了。
今日也是婠婠的经期。
每每月事,第一日都是她最痛苦的时候,腰肢酸痛无力,腿根处也有些痛感,整个人都没了精神,用膳也没胃口。
这次又碰上在月事前一天被晏珽宗折磨了一整夜,婠婠越发痛苦了起来。
喝完了粥,她便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睡了过去。梦中忆起这些年少时的往事,竟然恍惚地像是一场久违的梦。
晋光殿中的一景一木似乎依旧刻在她的心上,略带着腐朽气的大殿,殿中总是清理不完的蛛网,带着碎痕破损的器皿摆件,安静清幽地可以听见声声鸟雀莺啼的声音。
唯独童言无忌的承诺被人遗忘,谁都没能遵守从前的诺言。
太后给她捏了捏被角,请华夫人守着她,她去佛堂念了念经,拜了拜佛,这才问起皇帝走了没。
宫人们说,皇帝一直站在门外等着太后宣召,已站了一个多时辰了。
太后冷笑了声,命人请在外头直挺挺站了半晌的皇帝进来。
进入殿内时不见婠婠的身影,晏珽宗还未来得及向太后行礼就愣愣地问道:“婠婠呢?婠婠不在这吗?”
他的手指虚握成拳,藏在宽大袖口中颤抖不已。
太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皇后在我这里很好,你安心罢。若无事,皇帝就该多花些心思在国事上才对。”
“我要见婠婠。母后,您让我见婠婠一面吧。”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惶恐而忐忑。
太后仍是没好气地回绝:“她睡下了!没空见你。皇帝,回罢。”
似是想到了什么,她又补上一句,“你也不必显眼包似的站在那等着,婠婠也未必想见你。”
晏珽宗顿了顿,低头漠然沉思了片刻,而后他向太后拱了拱手以示礼数,旋即转身又去了婠婠可能在的偏殿。
他想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