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阳城的狼烟升腾而起。
『援军不日将至!惑乱军心者,斩!』
刀尖垂落的血珠在砖石上连成虚线,似乎在尽最大的努力勾连出大汉的命运。
狼烟化作了张牙舞爪的黑龙,直直往上。
曹军兵卒仰头望着,脸上的表情或悲或喜,或是麻木不语。
满宠咬着牙喊道,『丞相领大军,已至汜水关!』
满宠说得铿锵有力,似乎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可是实际上他自己心中也没有底。
大汉雒阳城已经陷落,困守皇宫内城,就像是在坚持着大汉最后的一丝颜面……
这些颜面究竟是谁在乎,谁不在乎,谁也说不上,谁也说不准。
最让满宠惋惜的,是没有来得及将城内的那些士族子弟『派上用场』……
这些让满宠心心念念的士族子弟,也在此时此刻,上演着一幕幕的精彩剧目。
朱雀大街的石板上,弥漫着鲜血和焦黑。
新鲜的血液和陈旧的血迹混在一起,也分不清楚究竟是谁流下的血。
而就在这朱雀大街的街道边上,便是有琅琊王氏的子弟数人,跪倒在牌坊之下,拦住了张辽,哀嚎哭诉,表情凄惨,身上的素纱襜褕还有些湿哒哒的。这是他们方才用井水特意浸染的效果,好向张辽,以及其他的骠骑军兵卒哭诉他们『遭贼胁迫』的悲情。
『将军明鉴啊!』为首的士子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的伤痕,『此乃满贼用烙铁所留……我等与满贼势不两立啊……』
张辽藐了一眼,便是觉得可笑。
烙铁?
这是临时谁拿了个什么刮上去的吧?
正在这些士族子弟哭诉时,几名骠骑兵卒抬着两三个箱子前来,哗啦啦的往地上一倒。
在箱子里面倒出来了许多金银铜币,还有一些杂乱的金银器物,满地乱滚。
而在这箱子的上层,是士族子弟用来掩饰的《礼记》竹简。
如今这些竹简散落在金银之中,似乎也颇有意味。
『将主!这些钱财,都是在他们房内搜查出来的!』骠骑兵卒禀报道。
『这些东西,是谁的?』张辽看着那些琅琊子弟问道。
那些琅琊子弟如丧考妣,最前的那人咬着牙否认,『不,不知道啊……不是我们的……』
如果只是金银铜币,那么还好说些,毕竟金银铜币上面也没有标注是归属谁,但是其他的那些金银器具就不一样了……
有一些确实是属于琅琊王氏的,但其他很大部分是这一段时间他们收刮来的,尤其是在曹军进驻了雒阳城之中后,弘农杨氏,以及原本在河洛地区归附在杨氏之下的小乡绅的财货,就有很多被这些家伙巧取豪夺而走。
要是这些器物上面都没有印记,倒也可以假装成为琅琊王氏从山东带来的,但是这些器具上大多数是有标识的,甚至标注了是某个姓氏的某个人的,也就自然不好说是属于他们的了。
『这些,这些是满贼硬塞在我们房内……要嫁祸给我们的……』
『啊,啊,是啊,是啊……』
琅琊王氏子弟咬牙切齿的说道。
至于为什么不早点运走?
这年头可没有什么快递业务,要是所托非人的话,别说钱财了,就算是人,都有可能半道上就失踪了……
所以这些人原本寄希望于能脱身的时候自己带着走,但是没想到还没等他们想到什么脱身的办法,骠骑军就攻陷了雒阳城。
张辽随意翻拣了几样,便是了然。
张辽目光扫过了这些琅琊王氏子弟,忽然笑了起来。
『你们口口生生说恨满贼……』张辽失笑道,『这样,给你们一个机会!现在满贼就在内城,发给他们刀枪,让他们有仇报仇,有恨报恨去!』
……
……
外在的矛盾,从未打垮过华夏,只有内外因交织在一起的时候,才给外族有可乘之机。
而华夏内部的问题,一直都存在,从未消亡过,或者说,只是在短时间内暂时隐藏,又会很快的死灰复燃。
虽然说曹军的兵卒在雒阳城的守卫战当中已经出现了许多的问题,但是最终导致雒阳城陷落的,其实并不能完全的算在这些曹军兵卒身上……
三条街外,也有一群士族子弟聚集在一起,急切的商议着,想要知道如何才能保存性命,或者说讨得张辽欢心。
『钱财!没有人不喜欢钱财!给他钱财!』
『不,不!钱财都是死物!岂能动人心扉?!』
『那你有何妙法?!』
『某听闻前些时日,兄台新纳一美姬,可谓是国色天香……』
『彼娘婢之!』
『兄台!常言道,女人如衣物,为了件衣物,舍弃多年兄弟,何其不智也!』
『……』
而那将要被送出去的美姬,发髻间还插着这两天刚得赏的步摇。
妆容美丽,眼神却很是空洞。
如果只有一个躯壳值得称道,那么也就只剩下一个躯壳的价值了。
……
……
城南的市坊之中,也有不少士族子弟,不仅是不害怕骠骑兵卒,甚至还公然宣称自己要见骠骑将军!
他们穿着长袍,戴着头冠,人模人样,『某对骠骑忠心,克昭日月!我愿献出所有积蓄,助骠骑将军匡扶汉室!』
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河洛地区的田契,试图以此来加强自身的说服力。
那些捏着田契的手,保养得宛如羊脂,指甲缝里还多多少少的沾染着一些昨日斗鸡走狗之时,用来押注标记的朱砂印迹。
至于那些田契如今价值几何,那就是另外的一个问题了。
……
……
最不堪的,还不是这些要么有钱,要么有人的士族子弟,而是那些被困在了河洛,被留在了雒阳的寒门子弟,他们被挟裹着到了河洛,原本以为会迎来一场饕餮大餐,但是没想到他们自己才是砧板上的肉!
为了在兵荒马乱之中保命,他们有的朝着散落的曹军兵卒尸体下手,将曹军兵卒的尸体拖拽到自己身边,然后沾染上一些鲜血,举着染血的小刀向骠骑兵卒表示他们是奋勇的『起义者』。
还有人脱下了蚕衣锦袍,换上了粗布麻衣,然后在自己身上割出了口子,以此来显示自己和曹军兵卒搏斗当中光荣负伤…
只不过那新鲜的伤口,正在无声的嘲笑着这些家伙。
……
……
残阳浸透太庙鸱吻,护城河漂着破碎的长乐瓦当。
街道上血迹斑斑,市坊之中黑烟滚滚。
张辽入城之后,并没有立刻下令强攻内城皇宫,而是在把控了交通要道之后,便是立刻展开对于城内的秩序恢复和灾害控制。
等到夕阳开始落下的时候,张辽已经初步的接管了雒阳城的内外防务。
满宠等人成为了瓮中之鳖……
残阳如血。
在火焰和鲜血当中舒展而开的骠骑三色旗帜,飘荡在皇宫内城的前大街上。
破损的曹军军旗在皇宫内城上,有气无力的晃动着。
当张辽出现在前门大街上的时候,值守的骠骑兵卒齐声呼喝,而在城头上的曹军残留守军却是悄然无声。
张辽端坐马背之上,微微抬头。
这里曾经是大汉皇宫。
张辽当年跟着丁原来雒阳的时候,甚至连靠近皇宫阙门的资格都没有。即便是董卓把持着朝堂,张辽和大部分的并州兵也只能待在雒阳郊外。
而现在……
张辽看见了满宠。
满宠扶着女墙而立,也死死盯着张辽。
张辽虽然入城之时不免沾染血污和烟火,但是并没有折损他的威风,反而增加了一些百战的威仪,猩红的披风随风而动,头盔上的红缨宛如烈火。虽然身处于宫城之下,却是高昂着头。
而在宫墙之上的满宠,在骠骑兵卒暂停了进攻内城之后,暂时性的获得了一点喘息的机会,但是满宠却没有空整理自己的服饰装扮,身上的鱼鳞战甲也有多处的破损和污渍,不再光鲜亮丽。
『见过满使君。』
张辽坐在战马上,拱了拱手。
满宠哼了一声,或是应答,或是表示不满。
张辽朗声而道,『满使君明鉴。此阙虽承两汉余烈,然砖瓦岂阻天兵?今骠骑仁者之兵,不愿见宫墙毁坏,殿堂毁于兵火,使君何不……』
满宠重重的用手拍击了一下城堞,『咄!尔等无父无君之徒,安敢自诩天兵?!』
满宠戟指张辽,声嘶力竭,『尔以臣伐君,毁大汉龙兴之地,此獠獍之行也!此等之恶,天必诛之!』
张辽看着满宠头上歪斜的獬豸冠,忽然觉得很好笑,便是扬声而道,『有闻满使君精于律法,严于恪守。昔桑大夫言「盐铁均输,所以齐劳逸」,今山东豪右专山泽之利,较之官营孰弊?所言劳逸,今可齐乎?渤海高氏盐田千顷,皆为私盐,所获之利,数以亿钱!敢问满使君,这私煮盐池,触《盗律》「私铸铁器煮盐者釱左趾」,且问满使君可曾按律斩了高氏几根趾头?』
满宠长长吸了一口气,『某不曾至渤海!若某于渤海,自当依律处罚!』
张辽点了点头,『可也。且言满使君所至之地!敢问颍川荀氏侵占兖州万亩良田,以为族利,可谓忠孝乎?颍川钟氏中平年间私铸五铢钱百万,可谓忠孝乎?往昔南乡之地,高墙之内粟红贯朽,城外流民却是白骨曝野,此即公所谓「礼法」耶?』
满宠紧紧的抓着城堞,『《具律》有议贵之条!《礼记》有云,刑不上大夫!此乃「议贵」之律!正合礼法,岂有违悖?!』
『好个「议贵」!』张辽抚掌而叹,『颍川荀氏,假「均输」之名行辜榷之实,较之贤良文学所斥「县官作盐铁器苦恶」,岂非五十步笑百步?富者田连阡陌,而公等犹执《田律》名田旧制,非刻舟求剑耶?文景所以治,乃天下田天下人耕之,天下律天下人尊之!八议之律,乃恶政也!』
满宠颈侧青筋暴起,『竖子妄言!若从汝等「均田」邪说,则贵贱不分,尊卑淆乱,譬如沐猴戴冠,终成笑柄!彼等愚氓受汝蛊惑,祸害大汉乾坤,按律皆当腰斩!』
张辽哈哈大笑,『尔等山东,多有荫客百千户者,未录赋税一钱!满使君!这便是律出于上,事出有因,便可视《户律》占租之法而无物?若不还田于民,依旧视民如草芥,禁锢如囚贼,黄巾之乱便是前车之鉴!』
满宠又是怒拍城堞,『若废禁榷、开均田,则如《盐铁论》所言「豪暴侵凌孤弱」矣!族内田产,非一人所有,多为数代之积!一日均分之,则害百年无人勤勉!若天下人皆废懒,坐等分田,何来大汉,何有华夏?!天地有伦常,乾坤有定数!贵贱之所分,尊卑不可乱!』
张辽冷哼出声,『暴侵孤弱者,非骠骑也!多言也是无益!某最后问一句!高皇帝提三尺剑取天下时,可曾问过沛县父老贵贱?!敢问使君,高皇帝龙潜之日,太公乃尊贵乎?贱愚乎?天子耶?百姓耶?』
满宠瞠目结舌,就连手腕上的铜护腕不知道什么时候,因为纽扣崩落而跌落下来也不自知。
张辽摆手,拨转马头,『莫怪某不给机会!明日卯时,若不开门归降,便是尔等沦为齑粉之时!天子宫殿毁于一旦,皆为尔等所害!』
张辽原本以为出身寒门的满宠能够理解骠骑大将军所做事情意义何在,但是他失望了。
满宠的严酷执法,其实本质上是服务于曹魏政权巩固需求的,在执法期间打击对象也包括一些特权阶层,比如豪强、勋贵、政敌等等,在客观上也起到了一定遏制地方势力对百姓的侵害,但是归根结底并不是真的为了百姓而在执行律法。
就像是满宠在汝南期间,带领兵卒攻破了乡野豪强的坞堡,表面上似乎是打击地方豪强,但是实际上如果那个豪强不姓袁,而是姓曹的话,那才可以说他是不畏强权,为民做主……
……
……
今夜的雒阳城,注定是一个喧嚣的,却又宁谧的夜晚。
喧嚣的是进进出出的骠骑兵卒,直至黑夜降临也依旧川流不息。
宁谧的是城中其他区域,不管是降兵还是俘虏,抑或是那些士族子弟,都在黑夜当中等待着,不敢发出什么声音来……
张辽站在原先满宠所居住的司徒府。
他抚摸着厅堂里面的朱柱。
柱子上面刀枪所留下的痕迹,刺得他的指尖有些发疼。
月光穿过破碎的雕花窗口,在厅堂之内投下斑驳光影,也笼罩在了张辽身上。
地上打翻的半碗麦饭,与桌案上重新被找回来的金龟印绶,相映成趣,就像是一幅荒诞的帛画。
张辽看着眼前的一切,可以想象出当时满宠接到了城中乱起的消息后的情景……
张辽用脚拨弄了一下那打翻的麦饭,看见饭碗当中也没有什么油水,只有普通的粗麦。
或许是因为雒阳城的供给已经不足,或许是满宠个人简朴,但是至少当下从这碗麦饭当中可以看出满宠并非是追求口腹之欲的人。
满宠是寒门。
不过这汉末寒门,并非真正贫民,而是『中下层地主阶级』,其晋升依旧需要依附统治集团所构建的政治体系。曹操虽以唯才是举,试图打破士族门阀的垄断,但是明显,这些寒门晋升起来之后,并没有维护『中下层地主阶级』的利益,也更谈不上去维护普通百姓的利益了。
张辽翻看着散乱的行文,其中不少有满宠的批注。
『卒私匿粮草,鞭三十,不治……』
『南门逃卒,连坐……』
『粮不足,伤兵减半……』
『暴民袭粮仓,斩立决……』
张辽叹了口气,将那些行文丢在了地上。
严格律法么?
确实。
可是被严格处罚的永远都是下层。
就说那些张辽进城之后见到的山东士族子弟。
张辽就不信那些家伙一点事情都不犯,但是很显然……
至少在这些行文上面,张辽没翻到这些家伙受到什么惩罚的记录。
曹魏政权中寒门官员普遍陷入『提拔即异化』的怪圈,不管是程昱,还是满宠,以及其他一些寒门,虽受高官厚禄,但必须通过更严酷的执法证明对统治集团的忠诚,这样的行为,反而加剧山东政治集团对底层百姓的压制。
在满宠卧房,张辽发现件缝补百衲的葛布深衣,被珍重地锁在樟木箱底。
粗麻领口磨得发亮,却熏着只有士族子弟,甚至是一般士族子弟都用不起,只有权贵才能用得到龙脑香。
更刺目的是压在衣上的玉具剑,剑鞘镶着东珠,碧玺,玛瑙,宝石。
『这是准备当传家之宝?』张辽笑了,『这还真是……寒门之衣,士族之魂啊……』
或许这一件缝补的葛布深衣,当年曾经陪伴着满宠度过了无数苦读的寒夜,也千百次狠狠的因为饥饿而被勒束褶皱,也见证着满宠在桌案上读断的韦编,涂写的律令,写错的汉赋。
可是现在,却被深深的压在了箱底,上面还压着沉重的,华丽的,一柄玉具剑。
『呵呵,有趣,有趣……』
张辽摇着头,嘴上说着有趣,可是脸上却没有半点笑容。
朝阳刺破云层时,张辽将这一件葛布深衣投入火堆。
葛布燃烧的气味,混合着龙脑香,化在了青烟之中。
飘荡的灰烬,飘向了屋檐上残破的鸱吻,萦绕,消散,仿佛万千寒门子弟无声的叹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