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撞开人群,奔向对面。
储芳婷的婚宴现场人声鼎沸,正是酒酣,长明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几乎都会喝酒,新郎还是半个哈尼族,那边的亲朋喝到高兴,杯子都不耐烦用,直接上碗。
周朝在嘈杂的声色里搜寻,在纷繁的面孔里抓捕,看到了姜月。
他抓住她,“青蕊在哪?”
姜月帮忙带遥遥去卫生间,这会儿刚回来,屁股都没坐热,怔了怔,见他面色铁黑,忙起身张望,“我出去的时候蕊蕊还在吃饭,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周朝你有什么事吗?”
突地,不远处爆出女人尖叫。
众人俱是一悚,还在醉着酒精的眼睛迷茫地搜寻,大厅安静下来。
周朝折身就走,脚跟拖着魂魄,脸被夺走了表情,心静悄悄的,静悄悄的,就像当年走进父亲灵堂那样,走向尖叫传来的方位。
早该知道,她比他聪明。
周朝特意嘱咐林青蕊婚礼当天别到严超那边去,却不想,林青蕊也是这个意思,她比他更了解黎永仁,一早就猜到了这狡猾的老贼不会藏身那边,而会藏身这边。
明明说过要一起面对。
结果他的聪明和决断那么可笑。
人墙之后——
胡子拉碴的男人勒着小男孩的脖子,朝天花板放了一枪,墙灰震落,人群如鸡群,纷逃溃散。
储芳婷穿着敬酒的旗袍歇斯底里往前抓,老公在后面死死抱着,女人的尖叫听得人汗毛直立。
黎永仁手里掐的,正是她和第一任生的儿子,章章。
“不许过来,否则我弄死他!!!”
黎永仁开完枪,眯着眼用枪口对着人群点了一周,男人唇角勾着冷厉的笑,他说他知道大厅里有便衣,谁要是敢上前一步,就崩了这小孩的脑袋。
队友陆续赶到。
谁也不敢动。
章章仰着脖子,满头是汗,舌头像渴水的小鸡一样干干地伸着,他吓得已经站不住了,塑料袋子似的拎在黎永仁手里,平时活泼的眼珠一翻一翻,睫毛沾在一起。
“妈……”
他一叫,储芳婷的身体便纵起,挣脱不得,重重摔在地上,嘴里发出凄厉的嚎叫。
姜月抱着遥遥站在角落,蒙住女孩的眼睛。
遥遥很乖,埋在姜月怀里问她妈妈在哭什么,哥哥又出了什么事,大家为什么要跑,饭已经吃完了吗?
姜月只能更用力地捂住小女孩的眼睛,“没事的,你周朝叔叔在,他是警察……会把坏人全部抓起来。”
没事的。
周朝在。
没事的……
黎永仁叫警方让开。
他要逃,谁也不准跟上来。
“喂,老头,我小侄都要昏过去了,你再掐紧一点试试?信不信我掐死你?”
清冷的女声响起,冰似的扎进混乱的人池。
大家的目光自然而然聚到林青蕊脸上,女人一身难以形容的气质,月亮似的,叫人不敢多看。
黎永仁打量她,“你是谁?”
“我是你手中小孩的阿姨,这场婚礼的新娘的同学,还是你儿子的前女友,怎么,老子都到了,难道说你那个跑路的娘炮儿子今天也来了?”
“你认识黎暗?”
“我们一个班,何止认识,他被老头干过我都知道。”
黎永仁瞬间暴起,目光烙铁似的几乎洞穿她。
男人眯了眯眼,慢慢抬起枪口对准林青蕊,像瞄准一只羔羊,口气冷冷的,“你过来。”
“你叫我过来我就过来?”
“不想救这个小子了?”
“……”
黎永仁歪了歪枪,“你说得对,小孩不经吓,你过来替他,听到没?!”
林青蕊举起双手,慢慢往前。
储芳婷停止尖叫,嘴巴痴张着,又涌出泪来,如果不是她在这桌敬酒的时候非要追着男人问是谁,也许黎永仁就不会捉住章章当人质了,现在还要连累林青蕊……
储芳婷朝她伸了伸手。
林青蕊递过一个安抚的目光,储芳婷瘪着嘴哭起来。
周朝的目光在林青蕊落到黎永仁手里的那一刻,熄灭了。四目相接,他的眉眼不动,只眉尾陈旧的疤漫出林青蕊才能察觉的苦来。
她把章章换了出来。
她的颈间死死掐着黎永仁粗粝的手。
她朝他动了动嘴角,递来一个只有周朝才能明白的顽皮的笑。
没事的。
阿朝。
她仿佛在说。
黎永仁钳着林青蕊闯进后厨,又从消防通道翻窗跳到另一栋楼顶,他轻车熟路,似早就考察过这条逃跑路线,林青蕊也不拖延,他跑,她也跑,他惊讶她的配合和胆子,问她不怕吗?
林青蕊说:“怕什么,反正你又不可能带着我一直跑。”
黎永仁确实打算等到接应的人过来就放她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见林青蕊这么得意,又不称心。
“哼,老子确实不会带你一起跑,但杀了再放,也不是不行。”
男人说完笑起来,很畅快。
他当初连周建军都敢杀,确实没有不敢杀的人了。
林青蕊抬眸打量一会儿,好笑道:“黎暗跟你长得一点都不像,你们真是父子?”
黎永仁一顿,跑都不跑了,停下来狠掐她的脖子,一字一顿道:“我有亲子鉴定,他就是我的种!”
“亲子鉴定就一定真吗?老头,瞧瞧你这张脸,再瞧瞧你儿子,你还真信啊?”
亲子鉴定没问题。
但黎永仁的心有问题。
他还没被抓起来的时候就整天作践江慧敏,除了恨妻子是大学生,眼高于顶瞧不上他,就是恨她生了一个不像他的儿子。
这些年,没人敢讲的话,全让林青蕊一次性讲完了。
她诛他的心。
他不介意现在就要她的命。
黎永仁用枪顶住林青蕊的脑门。
凛冽的风从两人身后吹来。
满身矜贵的女人面不改色,打量那把枪,她的眉眼、神情太反常了,黎永仁感受到了一丝令人厌恶的熟悉。
“爸——你放开她!”
身后传来喊声。
黎永仁猛地回首,只见一个黑衣青年扒在窗口,狂风吹掉他的帽子,有七分像前妻的脸激奋地看着他。
这是他的儿子,血缘上。
上次见面还是小孩,现在却完全是大人了。
时间鬼鬼祟祟,走得飞快。
越狱后,黎永仁见过江慧敏,却始终没见到儿子,现在他在喊他,喊爸,他的儿子,长这么大了。
黎永仁的眼睛,这双狠了半生的眼睛软下来。
他哎了一声,叫黎暗跳过来,跟他走。
他说他已经谋到新的生路,赚得不少,他只有一个儿子,所有钱以后都是黎暗的。别怕有命挣没命花,越过边境线,哪怕是天王老子也没法动他们父子。
黎暗问,那妈呢?
黎永仁说路子苦,女人受不住,等他们父子到那边站稳脚跟再来接江慧敏。
黎暗说好。
他喊:“爸,你放开蕊蕊,你先放开她,我跟你走!”
黎永仁喊:“你先过来,小暗,让爸好好看看你!”
……
“我要过去!”黎暗说。
蹲在视线盲区的警察沉声道:“不要擅自行动,等指示。”
短暂的温情过后,黎永仁狐疑地打量窗口,掐着林青蕊脖子的手逐渐收紧,男人问黎暗在等什么,是不是等警察?
黎暗纵身跳过去。
没有犹豫。
“爸,我过来了,你放开蕊蕊。”
“这是你媳妇?”
“不,同学。”
“哦……”黎永仁话锋一转,问这些年,黎暗为什么不来见他一面,而现在,又为什么想通了,主动跟他走?
黎暗笑起来,泪痣一动,目光掠过林青蕊的脸,没有留恋地滑走。
仿佛他们只是陌生人。
仿佛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一点。
仿佛前尘已洗,他站在这里,就是全新的,和林青蕊没有关系的人了。
“我只是想过普通人的生活。”黎暗说。
“普通人?”黎永仁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一把揪过黎暗,拉到跟前,“你以为你老子以前不是普通人?这世道,不是人吃我,就是我吃人!走到这步,全是命,我不拼,不在外面做那些事,你和你妈吃什么,用什么?我做那么多是为了谁,难道就是为了把自己送进去吗?!啊?!”
他越说越激动,枪却不忘指着林青蕊。
“你倒好,跟着你那个不安分的妈吃香喝辣,还怪老子。”黎永仁冷冷松开黎暗,拉过林青蕊,“走吧,跟着老子出去见见世面,跟着你妈只会变成软弱的废物!谁都能骑在身上……男人,要有男人的样子!”
黎暗当然听出话里隐秘的所指和厌恶。
他做梦都在逃避的伤口,再次被揭开,那个人还是亲生父亲,可是都不重要了。
“爸,我过来了,你还抓她做什么?”
“等我们父子安全了再放。”
“爸——”黎暗喊了一声,见对方无动于衷,当机立决扯住他的手,“黎永仁,你放开她!”
黎永仁抬起枪,顶住黎暗的脑袋,笑起来。
“好小子。”
黎暗突然发狠握住黑洞洞的枪口,用自己的身体堵住,颤声道:“蕊蕊,跑。”
“跑啊——”
嘶声的吼,林青蕊一震。
她拂去前尘,背对未来,擒着死生跨步向前,抬腿先踹黎永仁膝盖,同时按住对方的手腕卸力,得到掉落的枪后,打开保险栓,扳下击锤,双手握持,对准黎永仁。
“不许动。”
她又说:“黎暗,到我身后。”
黎暗震惊地看着她。
林青蕊一眨不眨盯着目标,像柄出鞘的剑,闪着刺眼的寒光,她跟周朝不同,她不是回来报复的。
“到我身后,我会保护你,不要再跑了,黎暗。”
黎暗抱着自己哭起来。
止不住。
黎永仁从地上爬起来,先是瞧着林青蕊冷笑,看到窗口警察架设的枪和高处预备的狙击手后又不笑了。
他按了按脑袋。
说生的儿子不像儿子,哭成这泡逼样,找到媳妇却不错,这身手和胆量要是生成男子,又是个狠角色。
他问林青蕊是不是警方安排的便衣?
林青蕊说不是,命令他双手抱头蹲下,否则就开枪了。
黎永仁问她既然不是警察,那么拼命做什么?
林青蕊目光沉沉,“那年你逃走杀的警察,是我周叔。”
黎永仁哦了一声,他似乎已经忘了周建军,脑袋低着,晃了晃,莫名笑起来,很畅快,男人一拍脑袋,哎呀哎呀,接连叹息许久,说道:“真是老了,记性差了,周建军……你叔叔……哦,怪不得这张脸有点眼熟,原来你是林知无的女儿。”
林青蕊斥道:“别废话!蹲下!”
黎永仁拉开外衣,红蓝的线头整齐排布,腰上绑的是一排自制炸药。
后面的警察朝林青蕊吼道:“别开枪!!姑娘,别动!”
“各单位注意,嫌疑人身上有炸弹!”
“各单位注意,嫌疑人身上有炸弹!”
黎永仁抹了头发,慢悠悠从衣服内包掏出另一把枪,在手里把玩一番后,叹息着对准林青蕊。
男人粗糙的手握住枪柄上的半个五角星,另外半个五角星上面的编号,属于一个警察。
这是黎永仁在那个冬天,从一个坠崖男人身上拿走的东西。
他还拿走了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一个儿子的命。
这是周建军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