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周朝沿着墙檐爬,还不到十五岁。
雏燕从窝里掉下来,林青蕊捡到后打算送回去。她是一点不怕高的,周朝怕,却没讲。她抠着墙缝在前面交替走,脚并成一字,灵活得像只魔法世界逃出的金色飞贼,他在后面跟,只跟了两步就掉下来,手肘擦掉一块皮,两条腿像煮熟的面条,支不起来。
她把小燕子送回窝,还没玩够,抠着墙缝嘲笑他:“哈哈哈——你好笨啊,阿朝——”
那时心跳如雷,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气的。
后来再看林青蕊便常常觉得不好意思,心好像生了病,有时鼓胀,有时缺氧,有时迷迷蒙蒙,像是偷偷藏了一个温柔敏感的春天。
如果那天没有跟着爬墙,没有摔跤,是不是就不会发现,自己喜欢她?
……
“周队,黎永仁身体绑有炸弹,狙击手找不到机会瞄准。”
“那个女人质是谁?黎家父子为她打起来了……”
周朝两脚反成一字,踩在不足一公分的平台贴着墙体从下方缓慢靠近,腰间有安全绳索,但是晕眩的感觉还是一阵阵袭来。
男人头上已然汗湿。
听到黎永仁身上绑着炸弹,本就难看的脸色褪去最后的血色。
“我已到达嫌犯下方,引导他往标记位置。”
“收到。”
“收到。”
……
周朝十指抠在墙缝,呼吸滞胀。
脑子里千头万绪,像是蜜蜂集会,嗡声不断,坏消息接二连三传来:威力巨大的炸弹,另一把枪(很旧),黎暗跪下来求黎永仁放林青蕊走,林青蕊不肯,叫他站起来,不准他跪。
激烈的争吵。
父子拳脚相向。
两把枪,指来指去。
栏杆碰撞的脆响。
枪声,一发,两发,接连三发……
鸽子惊起,慌乱地飞,扑棱棱的声音在耳边忽远忽近,忽高忽低。
额头的汗滴到鼻子。
好冷。
青蕊现在怎么样了?受伤了吗,还是像他老爸一样,走了。
指示为什么迟迟不来?
他为什么要当警察?
为什么坏人总是活得好好的?
为什么——
“周队!女人质开枪击中了黎永仁的腿,黎暗把他扑倒了,父子两人缠斗在一起,现在滚向你的右侧方!注意!注意!”
哐当——
锈蚀的栏杆被黎暗父子撞掉一扇,横出的钢管贴着墙下坠,攀附墙壁站立的周朝被重重挂了一下。
肉撕裂的声音。
众人在后方倒吸一口凉气,以为周朝要掉了。
“周队!”
一个新人惊叫,立马被旁边的人捂住嘴。
周朝眉骨涌出血来,很快,半边脸染红,左眼所见,一片猩红。
他仿佛不会痛,仰起头,查看上方情况。
黎暗抱住黎永仁压在地上,声嘶力竭:“蕊蕊,跑啊——算我求你了——忘了我,忘了我……”
是啊。
青蕊,忘了他。
周朝想。
这是他们父子应得的。
这是报应。
……
黎永仁翻身不得,用枪抵住黎暗的脖子,说什么只有他一个儿子,到生死关头,亲儿子也照杀。
“黎暗你给老子起开!”
“不……我不会让你再做错事了,爸,小时候我拦不住你,现在可以了,可以了。”
黎永仁目眦尽裂,缓缓扣动扳机。
黎暗说着不怕,眼角又流出泪来,他抓着黎永仁的衣服,低吼着往楼下推。
这样下去的话。
他不被枪打死,也会和黎永仁一起摔死。
就让他们父子去死吧。
周朝对自己说。
反正青蕊安全了,他们死了最好,死了干净,死了皆大欢喜,这是他们应得的。
多好。
……
“各单位注意,周队开始行动!!安全绳!安全气囊!!就位了吗?怎么没人回答?!!”
周朝咬牙攀上楼顶,一拳揍向黎暗,将人一脚蹬出去。黎永仁掉转枪头对准他,厉色褪去,只剩惊恐:“周、周建军……你不是死了吗?”
周朝满脸鲜红,像是从地狱的血池爬出来。
“我是周朝,周建军的儿子。”
黎永仁企图开枪,却屡屡失败,这把枪好像坏了。
情急之下,男人掏出炸弹遥控。
砰。
一发精准的子弹正中遥控,炸得碎屑乱飞。
是林青蕊。
“好枪法!”
后方待命的警员都忍不住暗暗叫好。
黎永仁又去拿手枪,这回击锤扳动了,随着清脆的咔嗒声响起,他镇静下来,用枪指着周朝,叫嚣道:“那天我杀得了老子,今天我就杀得了儿子!老天是帮我的,过来啊!姓周的,过来啊!怎么不过来了?!”
“阿朝让开!”
林青蕊握着枪吼道。
周朝下颌一股,抱住黎永仁一个猛冲,撞掉栏杆的残渣,跳下去。
枪声响起。
枪声又响起。
两枪。
鸽子又被吓得到处飞。
扑棱棱的声音,洁白的羽翼,空荡荡的天台。
“阿朝!”
林青蕊飞冲向前,黑发在空中乱舞。
黎暗爬过来,呆呆弯下头去。
巨大的明黄色安全气囊接住了两人,拆弹专家全副武装入场,周朝压着黎永仁,一动不动,身下有血漫出来。
“阿朝——”
林青蕊抠着墙体边缘放声大喊。
“阿朝——阿朝!”
周朝缓缓翻身,脸上,颈边全是鲜血。
林青蕊的瞳孔瞬间缩紧。
周朝望着高处女人僵硬的身体,举起他爸那把遗失多年的警枪,使劲挥舞。
“我没事——青蕊——空枪了!黎永仁打的那枪空了!我扭过来打他的那枪,没——空——”
“这是我爸的枪!”
“我爸的枪不打我!我爸的枪,不打我——”
他哽咽喊完,握枪的那只手遮住眼睛,胸腔剧烈起伏。
短暂的隐忍后,放声大哭。
有父亲的十八年,他总在挨打,父亲死了,却舍不得打他了。
林青蕊喘过气来,去看黎永仁,这才发现周朝颈部的血其实是黎永仁的,男人颈部中枪,血不断往外涌,不过几秒,眼神便没了生机。
黎暗望着黎永仁的尸体,泪流满面。
林青蕊撇过头,在渐渐昏迷的白日里打量。
他的脸不像梦里那样模糊。
一见就清晰了,皮肤很白,眼角的两颗泪痣还在,眉眼比女人好看,哭起来也是,一点也丑不起来。
林青蕊将黎暗拖到安全的地方,他死拽着她的手,也不讲话,只是流泪。
林青蕊从他衣兜摸烟,摸出来一看,烟盒都扁了,抽不了。
她席地而坐,放了枪。
风很大。
没有雨。
蜂窝煤的味道在空气里播散。
她问:“喂,黎暗,你渴不渴啊?”
……
在严超婚宴上疯狂找人的张哲远接到某人电话就是破口大骂:“你死哪去了?刚刚警察现场抓人,说是黎永仁的残党,吓死人了。林青蕊你怎么到处乱跑,找得我白头发都急出来,你回来你爸交代过我,一定要看好,你是不是想我在林叔面前抬不起头,你这个死……”
林青蕊不耐烦地打断他,“我要喝可乐,冰的,百事。”
张哲远,“我看你是要死。”
林青蕊,“酒店西边那栋矮楼楼顶,上面有太阳能板那个。”
张哲远,“别的还要吗?”
“再带包纸。”
“要不要给你带两嘴巴?”
“有种你就带来嘛。”
风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头发也跟鸡窝一样。
黎暗还在哭。
楼下周朝的哭声倒是小了,不太听得到。
楼顶的小门被人从里面蹬开,张哲远拎着塑料袋出来,里面是沾满水汽的冰可乐和餐巾纸。
她撇开拉环。
被某人猛猛摇过的可乐喷了出来,弄她一身。
林青蕊喝了一口,放到黎暗脚边,碰了碰他的鞋。
她领张哲远站在周朝抱着黎永仁跳下去的地方,说这是她和周朝干过最刺激的一票。
张哲远听完,头晕目眩,也差点下去了。
她的腮边沾着黏腻的可乐,一笑,狡黠的虎牙蔫坏地露出来。
漂亮得令人恨。
警车停放的巷口,火红的三角梅火焰一样燃烧,炸弹拆走了,受尽惊吓的鸽子歇在民房的墙头,呆萌地啄来啄去,外围有些人在看,议论纷纷。
她说:“这场雨终于结束了。”
她笑,“阿远,我的心终于不用再停在长明了。”
风很大。
今年冬天应该很冷,雪也会很盛大吧。
【全文完】
【断头山茶by人间天糖】
【2024.3.11于昆明东郊】
【天晴,风大,万物缭乱,真是完结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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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看男女主cp的可以止步于此。
番外还有后续。
我认认真真完结啦,值得大家动动手指推书荒么(眨巴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