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大半个月,郡守特许白寒休假三日。
晨光漫过新宅的青灰瓦当时,阿九正攥着三根发带在廊下逮人。
承欢的双螺髻才梳好半边,嘴里咬着的蜜饯核";噗";地吐进锦鲤池,惊得一池子红鱼四散而开。
“这孩子,这么闹腾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白寒斜倚在门边,瞧着院子里的一大一小。
承欢的赤色绣鞋在青砖地上踩出串湿漉漉的莲花印——她刚偷偷舀了半瓢锦鲤池水,此刻正追着被惊散的鱼群转圈。
双螺髻上歪插的绒花突然坠进水面,惊得最大那尾红鲤甩了她满脸水珠。
";自然是随了你!我小时候可乖的很。";
其实是随了自己。
阿九心里默默地想。
他小时候也是皮过的。
他是个健壮的男孩,小时候上树掏蛋,下河摸鱼,也是闹腾的厉害。
后来的乖顺,也不过是因为吃苦吃多了,便也乖巧懂事了。
幸好他身体底子不错,才让他熬过了那么多年的磋磨。
不过这并不妨碍现在的他将锅甩在自家妻主头上。
阿九抖开帕子要擦承欢的衣襟,却被小郎君泥鳅似的滑开。
承欢攀着忍冬晨练用的梅花桩,发间银铃响成一片,粉绸裤脚早被露水浸得深浅斑驳,倒像特意晕染的泼墨纹。
忍冬扎马步晃了晃——少年头顶的陶罐还是钟力从旧宅带来的腌菜坛子,水珠顺着碎刘海滴在青石板上。
被承欢冷不丁地撞过来,忍冬一下子晃了下,连带着承欢一同摔倒在地上,腌菜坛子碎在地上,勾的阿九满腹怒火。
阿九弯腰捡拾狼藉,忽觉裙角被什么扯住。
低头见承欢攥着根断开的络子,穗子上七歪八扭系着从钟力箭囊偷的孔雀翎。
";昨儿弄坏小春的捣衣杵,前日拆了西厢的竹帘穗……";阿九作势要拧那肉嘟嘟的耳垂,却被白寒塞来块冰镇梅子糕。
";随我多好,总比闷葫芦强。";
白寒顺势将儿子举上肩头,承欢的惊呼惊飞了檐下燕。
“你就惯着他吧。”
忍冬腼腆地笑了笑,从地上爬起来,跟着阿九一起收拾碎掉的陶片。
说起忍冬,这便是白寒他们进郡县时在路上救的那个小郎君。
忍冬在医馆修养了几日,绾君日日去送饭,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
再回来的时候,忍冬跪在门前,说自己已经无父无母,什么都愿意干,只求留下来有口饭吃。
当时白寒并不在家,阿九正带着承欢承意在院子里玩儿。
承欢踢飞的毽子正巧落在忍冬膝前三寸,承欢突突地跑到忍冬跟前,又有些怕生,不敢去捡忍冬跟前的毽子。
忍冬笑了笑,将漂亮的毽子捉起来放在掌心,往承欢跟前送了送。
承欢得以更清楚地看清了忍冬的衣着形貌——袖口磨得起毛,领口松垮地挂在肩上,露出嶙峋的锁骨凹陷——这原是绾君去年褪下的旧衣,此刻却空荡荡罩在他竹竿似的身架上。
虽然不算合身,但勉强避体,看起来还算是干净整洁。
缠着白布条的额头渗着深褐药渍,边缘还沾着路上扬起的灰土。
他垂在身侧的手腕细得惊人,还带着擦伤,此刻却一无所觉地笑着。
承欢伸手接过毽子,有些迟疑地抬头看了看阿九,“父亲.....”
";求您收留。";少年突然伏身叩首,嘶哑的嗓音像是吞过火炭。
阿九心软了。
于是忍冬就留了下来。
并成了承欢最好的玩伴。
忍冬不是个喜欢做细致活儿的男子,反而对练就一身好武艺有莫名的执着。
连带着承欢也天天闹着要练武艺当大将军。
阿九觉得两个人很荒谬,白寒倒是觉得不想拘束他们。
白寒并不觉得男子就该如何如何,她更希望看到自家的娃娃勇敢追求自己喜欢的事情。
因此还寻了身上有些功夫的钟力来给两个孩子练练基本功。
不过承欢玩性大,岁数又小,日日坚持练基本功的便只剩下忍冬这个老实孩子。
和承欢的性格完全相反,承意是个喜静的性子。
悄没声的,和哭起来震天雷一般的承欢放在一起,倒是真应了那两句话。
静如处子,动若脱兔。
在承欢成日乱跑的日子里,已经开始认字读书了。
白寒将淘气的承欢交给忍冬,吩咐他们去外头玩,又去瞧了瞧自家乖巧的小女儿,只觉得诸事顺心。
“阿九,有你,真是我的福气啊。”
阿九:......
“你连着大半个月没怎么回过家,如今瘦了这么多,想来是在外头没好好吃饭吧?
今日好不容易休假,想吃什么,我亲手去给你做。”
白寒撒娇耍赖一般抱着阿九不撒手,“不知道,你做的我都爱吃。”
阿九瞧着自家这么大一只妻主,却和承欢一样扭来扭去,心里头甜滋滋的。
“吃鱼汤吧,好久没吃了。”
前些年贫寒,鱼比较便宜,家里吃鱼吃的最多。
阿九见识少,很多东西其实不太会做,但是为了让白寒吃得香,他会的几样,都发挥到了极致。
炖鱼汤,首先要从杀鱼开始。
刀尖斜切入鳃,沿脊骨游走,鱼身便似春冰乍裂般剖作两片。
鱼骨剔出后需用粗盐揉搓,青石板压着沥出暗红血水,这般处理过的鱼骨与姜片同炒时,腥气早被盐粒吸了七分去。
铸铁锅烧得泛青时,下鱼骨必得听那";滋啦";一声脆响。
姜片在滚油里蜷成金盏,鱼骨煸至焦黄边缘微卷,此刻倾入滚水最妙——水汽蒸腾间奶白浓汤如云浪翻涌,灶眼里的余烬正够维持文火慢煨的力道。
萝卜须选霜降后收的紫皮种,切作拇指厚的月牙片,炖煮时能吸饱汤汁又不失筋骨;豆腐定要现点的酸浆豆腐,用竹刀划成骰子块,下锅前在井水里浸着保其嫩滑。
鱼片薄如蝉翼却不断,葱姜水需冰镇过半刻钟,这般泡过的鱼片遇热即卷成白玉盏。
待汤色已炼成牛乳混着琥珀的光泽,撤去鱼骨,捞勺底沾着的胶质能拉出寸许银丝。
此时下萝卜与豆腐,灶膛添两根松木柴,任其在汤里咕嘟着小泡慢慢浸润。
最后才是煮下鱼片,鱼片一片片地在锅里定型,揭盖时香气先撞人鼻尖——是混着松烟气的鲜,裹着霜菜甜的醇。
鱼片在汤中舒展如初绽的白梅,筷子尖稍碰便颤巍巍晃,入口却弹牙得很。
最绝是那萝卜芯,咬破时迸出的汤汁烫着舌尖,回甘里竟泛着鱼脂焙炒后的焦香。
奶白汤面浮着的琥珀色油花,叫人白口都能吃下三碗。
白寒确实吃了三碗。
陶碗沿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白寒的眉梢,他捧着烫手的碗沿往唇边送。
喉结刚滚过三遭热汤,鼻尖便沁出细密汗珠,映着灶膛里跳动的火光像撒了层晶盐。
阿九蹲在灶前添柴,瞧着白寒吃的急赤白脸的模样心生欢喜:";急得跟偷鱼狸奴似的。
“还是在家舒服,我算是明白什么叫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你不知道我前阵子过的是什么日子。”
灶膛余烬映着阿九挽袖搅汤的剪影,浮沉的鱼骨被竹漏勺捞起,搁在陶碟里喂了檐下打盹的狸花猫。
阿九将醒好的面团切成面条,粗面条在滚汤里舒展开腰肢时,他顺手掐了把窗台上疯长的野葱,青白段子落在面汤上,惊起几粒逃窜的油星子。
热腾腾的两碗鱼汤面出锅,阿九将满满当当冒尖的一碗递给白寒,自己也盛了一碗一起吃。
“日日风餐露宿,吃什么都没胃口,尤其是没有你在身边,睡也睡不好。”
白寒咽下一大口面,又喝了一口汤,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舒服的不得了。
“好在终于成功了,下午郡守的赏赐估计就要到了,到时候瞧瞧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阿九眉眼弯弯,小口小口地喝汤吃面,听自家妻主絮絮叨叨地念叨。
他没说出口的是,其实妻主不在家中的日子里,他也茶饭不思。
吃饱喝足,白寒搁下筷子,伸手拦住了想要去洗涮锅碗瓢盆的阿九,“去陪我睡个午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