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城 万户仓】
义仓,是一种民间储存粮食以备灾荒等不时之需的设施,由官府引导,地方乡绅族长等参与管理。该制度自隋文帝始在全国推行,唐朝进一步完善,到了如今,义仓分布之广已经超过了完全由官府管理的常平仓。义仓中的粮食存储量一向与当地百姓的贫富程度挂钩,而婺城内设置的义仓更是有个挺霸气的名字——万户仓。
万户仓内有着数目庞大的粮食,有传闻称,婺城的万户仓可以供周边所有城镇的百姓在颗粒无收的灾年吃上一整年,但自万户仓落地的那一天到现在,这几十年中,没有人证实过这个传闻的真假。因为万户仓中的粮食虽取于万户,却从未救济过婺城的任何邻县。由此还催生出一首童谣——万户仓,万户仓,百人用度万人偿;穷者有道富无道,城内是人城外尘——用来讽刺婺城内实际把控万户仓的商户的贪婪和无情。
“怎么办,怎么办!”万户仓内,几个男子急的团团转,不知道他们的争论已经被三个潜入者尽数听去。
“此次地动来势汹汹,毫无预兆。又是灵渠那里出了问题,朝廷派下来的人是必然要开万户仓的。现下水路难行,难以从外地运粮,叫人如何及时填补缺漏啊!”
“你还有脸叹气?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勾当,你年年北上卖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我心知肚明!私售粮草给敌国,已经是叛国罪了吧!”
“你又比我好到哪儿去!哪个江湖门派一年要定几船的‘笔墨纸砚’,怎么,弃武从文了?你自己也说大家心知肚明,都是偷运义仓粮草,无非是买家不同,难道你我还非要在此处分出个高低贵贱?”
......
侯佑藏在几人的视线死角,听着这些人互相撕扯对方的老底,心中竟有一瞬间的彷徨——他曾以为杀手堂已是世间至暗之所在,外面总归会好一些,现在看来,只要有暴利存在,处处都能见证人性之恶的多样性。
不过,比这更令他惊奇的是庄桃和曹平两个半大孩子对这些事的反应。庄桃也就罢了,侯佑早就不敢只把她看作一个孩子,但曹平这个小胖墩的冷静却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他竟然连心脏跳动的速度都没有变化过。
“够了!”狗咬狗的争吵声中出现了一声暴喝:“现在最要紧的是这些吗!最重要的是婺城的形势已经不受我们控制了!一旦有人提起开仓放粮这件事,官府一来,我们就全完了!就算给再多的钱县令也不会把这种事压下去,因为他自己也扛不住!”
“那老贺你说怎么办?”之前吵的最凶的人问:“先悄悄用我们家里的补上?提前说好,我最多出四百石,家里还有几十张嘴,没法再多了。”
“四百石?这仓里都快被搬空了,你就出四百石?”另一位不敢置信:“这事如果过不去,我们都得死!”
“这仓是我一个人搬空的吗?在座各位都有责任吧?”此人冷笑一声,对那位“老贺”道:“某人也别做什么理中客,挪动公粮我是经常做,但我向来是挪多少过段时日便补多少。月前装满整整三艘船的粮食送出城外的人是谁,不用我多说吧?如果不是你动作太大,万户仓现在不会空的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这么一提,其他人也回过味儿了:“是啊贺老板,如今天下未有战事,谁会一次性要三船粮?你别是把生意做到了不该做的人头上了吧?”
令人心悸的沉默蔓延在密闭的空间中,最先挑衅的人反而也是最先溃败的:“你倒是说句话啊?不、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道法大会的动静刚过去没多久,江湖上一时半会儿不会有新的大议程,朝廷也没有赈灾的宣召,什么活动会忽然需要那么多粮食?虽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足够敏锐的政治敏感度,但在座这些也都不是傻子,急需大批粮食的原因就那么几个,排除那几个正当的,剩下那个就是再不正当再要命也是真的了——谋反、动乱,不外如是。
“……疯了,你真是疯了。”那人不敢置信地摇头,纵然挪用应灾粮也是死罪,但死罪是有等级的,满门抄斩和诛九族的严重程度根本不可相提并论,贺家究竟在想什么?
不,现在不该再纠结旁人心里在想什么了——他有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从这里逃出去,自己承担不起和谋逆之人为伍的后果,如果能向官府举报成功,或许自己这些年做的杀头事也能被一笔勾销......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但注定有人不会让他如愿,就在此人扭头要跑出去的时候,早有预料的“老贺”对一直在自己身边随侍的仆从低喝:“杀了他!”
那“仆从”笑了,棕黄黯淡的脸上,锋利的牙齿中闪着寒光。他一把拉开不起眼的下人服饰,几道暗器随着他甩衣服的动作向四周飞出——他的目标不只是一个人,而是除了“老贺”之外的所有人!
“你做什么!”
见他如此大开杀戒,“老贺”也变了脸色,伸手欲拦。
“贺老板,你不会天真到以为,我穿上了你家的衣服就真成了你的仆人,要对你言听计从吧?”脱下伪装的人没有闻到预想的血腥味,啧了一声,看向侯佑的方向:“本以为只有两只小老鼠进了米仓,原来还有高人啊。”
“当啷——”锐器落地,从死角处闪现的侯佑抽出腰间别着的灵蛇剑,将庄桃和曹平护在身后。
方才共有五个暗器向不同的方向射出,其中一个对着的正是庄桃所在的方向,侯佑为了保护庄桃,只来得及截下三个,已有两人无声地倒在了血泊中。
曹平差点忍不住叫出来,自己“啪”地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嘴,庄桃看了侯佑一眼,只有少许惊讶,什么话都没说,拉起曹平就往门口跑!
“怎么会有两个孩子?”老贺和剩下几个幸免于难的人大吃一惊,竟没想起来要马上去追。
“蠢材。”这人完全没有自己刚刚对几个商贾下了杀手的自觉,理直气壮道:“被我杀是死一个人,搬空粮仓的事若现在就被传出去,你们全家都活不成。还不快追?”
被他的话鼓动,刚有人迈开步子,下一秒人便瘫在地上哀嚎——此人的右手和左脚筋脉在一瞬间被利器割断了。
侯佑冷笑一声,阴冷的弧光再次于指尖藏匿:“先前拦下暗器只是不想让某人如愿,你们不会真以为我是什么善男信女吧?擅动一步者,杀!”
“是同行啊,”对面的人看到侯佑出手,眸色沉凝:“我本以为平罗山一役,干我这行的会少很多,没想到这么快就遇见一个如此专业的,还是说,你就是这几个月外面一直在找的……杀手堂残党?”
这伙人一定和观沧澜背后的势力有联系!
侯佑很清楚目光一厉,别的他未必清楚,但观沧澜死后到底哪些人在找杀手堂剩下的人他一清二楚:“既然猜到了,那你就更应该知道,对我来说,用挑衅的方式拖延时间完全没用。”
他右腿微曲,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成爪状——这是“影曲”的起手式。
“因为杀手堂杀人前,从不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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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肺部因急速地奔跑而有撕裂的痛苦,但他无法停下,不止是因为庄桃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更是因为后面的追兵。不幸里的万幸是,追逐他们的人里没有侯佑那样的高手。
晨光熹微,斑驳地洒落在七扭八歪的小巷道里。庄桃身形敏捷,带着曹平在错综复杂的巷道间穿梭。明明已经好几年都没来婺城了,她在这里依旧如鱼得水。
身后的脚步声如密集的鼓点,步步紧逼。庄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带着紧张的气息,她却依旧面沉如水,不见半丝惊慌。因为,这样的追杀,早就在她的计划中。
掌管万户仓的人监守自盗是庄桃很早就从某人那里知道的事,不仅如此,她还知道那几个商人背后的势力都大有来头。如果今日地动带来的影响止步于此,那些毁掉无数人一生的鹰犬会在他们的掩护下安全撤出婺城,然后像曾经的源鹿道人一样,鱼入江海,再难寻找。而帮助她的许多人,都等不到下个十年了。
小巷的墙壁参差不齐,宽窄不一,时而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时而又有小小的岔路令人眼花缭乱。庄桃跑着跑着,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
回忆是毒药,它从来不在乎自己的出现是否合乎时宜,只管在自己想出来的时候在人心里横冲直撞,撞得人满心满嘴都是苦涩的血腥味。庄桃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心里的恨已经积攒到了这种地步。
曾几何时,她骑在爷爷的肩上,用稚嫩的小手触摸婺城的每一块砖瓦,她和爷爷约好,等她长到能握稳刻刀,就将婺城每一处都雕出来,为爷爷的人偶雕一座城。那时她的家里总是有许多客人,他们带来的糕点精致地让人舍不得眨眼,普通人家过年才能喝上的牛乳被奢侈地做成点心,吃一口幸福得要死掉……
这座城市几乎承载了庄桃迄今为止所有的幸福回忆,以至于偶尔回想,她宁可自己的生命就终结在四岁。可她忘不了阿爷被害死的前天晚上告诉她的话,阿爷要她活下去,拼尽全力地活下去。他说他曾经试图忘记仇恨,可那群人并没有因此放过他,既然退让无法换来活路,那么哪怕庄家就剩她一个人、哪怕她手里只有一把钻木的刻刀,也要和那伙草菅人命的恶鬼斗到底!
“小桃,”曹平的喘息越来越急促,最后只能用气声说话:“我好像有点,跑不动了。”
庄桃瞬间从回忆中惊醒,她再次收紧五指,力度大到令曹平五官扭曲:“快到了,再坚持一下。”
——闫娃的出现对她来说是意外之喜。或许是觉得闫娃不该像自己一样孤魂野鬼般活一辈子,哪怕闫娃的存在会暴露自己,毕罗衣还是把他送到了澄炀村一众面前,而庄桃在见到闫娃的第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他是阿爷做的其中一个人偶的原型!
阿爷被害死之前的那段日子一共就做了十三个人偶娃娃,其中十二个都是为云霜郡主量身定制,剩下那个是阿爷百忙之中抽空做的,所以庄桃印象格外清晰。而闫娃确实并不擅长隐藏秘密,尽管被程家收养,他依旧想念毕罗衣,跟着他,庄桃几乎是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人,知道了那些阿爷生前没有告诉她的事。
毕罗衣教会了庄桃许多事情,其中最重要的只有四个字——事以密成。
闫娃被害死后,原本对复仇还有些踌躇的毕罗衣彻底走向极端。而这次,他不再对朝廷中人抱有一丝信任,他的小助手庄桃则果断地将自己的父亲和曹平的老师梁生排除在核心计划之外。
梁生善良诚挚,但事到临头往往因过于善良而难以下手;庄略不擅隐藏,遇到意外情况容易坏事。但这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他们都是“人”。
人的顾虑和他们拥有的东西成正比,活在阳光下的人就算有许多桎梏,终究还是拥有一些东西的,只有那些寄生于黑暗中苟延残喘的鬼魂,强烈的渴望着在自己如蝇营残炙般彻底腐烂前绽放最后的火花。恶鬼当同恶鬼为伍,毕罗衣选定的盟友,就在花枝巷!
“不能再追了。”几位商人在万户仓附近提前布置的人手也有了明显的疲劳——花枝巷距他们追出来的地方快有半个城那么远了:“这里受损最严重,附近官兵也多,若是那两个孩子叫嚷出来,我们就不好解释了。”
另一人爆了几句粗口:“到底是谁家的孽障,怎么那么能跑!不追,我们怎么交差?”
“总归这里也不剩几个完好的屋子了,我们分开找,被人发现就说家中孩子走丢了。”领头的做出了半刻钟后令自己后悔不已的决定。
八九个壮汉分散开来,骂骂咧咧地捂着鼻子走进残破的巷子,没有发现矮墙的遮掩下,一个黑色的脑袋在阴影处潜伏。那黑色的脑袋静静地看着他们散入花枝巷,然后悄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