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一路来洛阳的路上,她们这些秀女们是没有资格带自己从前的贴身婢女进宫的。
概因皇宫之内规矩森严,连每每出入之人都要严加盘查,就连她们这些秀女最后是否能成功选入宫闱,都要经过层层筛查的,何况那些出身奴籍的婢女?
自本朝以来,被册封的嫔御妃妾们都只能独自一人入宫,一个侍女都不准带,入了宫里,自然有负责皇室宫务的内司省官员们为她们配备宫人伺候。
不过规矩之下难免也有特权,比如薛贵妃当年入宫时就因为有些想家,加之信不过宫人们的贴身服侍,就让皇太后破例允许她带了自己的乳母进宫陪伴她。
一路上观柔难免辛勤操劳了些,比如一些换洗的贴身衣物,都需要她亲自动手处理。不过除了她之外,其他的秀女也大都是如此。
刺史府遣送的车队里虽有几个宫里来的老嬷嬷随行,但是平日里总是板着一张脸,并不怎么说话,何况她们本是宫里出来的人,难免心气高傲些,什么太后皇后贵妃主子也不是没见过,哪里愿意来伺候她们这些连个名分都没有的秀女,所以实际上也不顶什么用。
有几个女孩还从未亲自洗过衣服,往往两三日后就劳累不堪地哭哭啼啼了,那几个嬷嬷一见她们吵闹就要过来竖起眼睛骂人。
“姑娘们暂且忍一忍罢,您也还没侍了寝封了妃呢,不过和外面的庶民百姓一样,一介白身,这会子连浣洗衣物之类的活计都受不得,来日怎么伺候陛下?等日后当了夫人美人了,自有的是伺候您的宫人们。”
女孩子们脸皮薄,大多都是养在家中十几年连外男都没见过几个的,乍一听这群嬷嬷们话里夹枪带棒地说着什么侍寝不侍寝的话,脸上就是又红又白,都不敢接她们的话,止了啜泣后又得俯身搓洗衣服去了。
观柔见了心中都不禁有些叹息。
平日里,偶尔她也会轻声告诉其他的女孩子们衣物该怎样浣洗才会柔软干净,赵省荣夫妻俩给她带了不少他们精心调配、掺了清新芬芳草药的皂角备用,观柔见她们可怜,也会分出一些给她们。
如此一来,在这些女孩子们心中,她越发是说一不二的存在了,对她日常里说的话更是没有不听的。
她所做的这些其实并不为图了什么,不过是同为女子,看见她们有了难处,她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能帮一把手就帮一把手而已。
想象中的备选秀女们之间明争暗斗、互相陷害、勾心斗角的事情也并不存在,因为这些初初长大成人的女孩子们对宫里那个已到而立之年的暴君天子没有半分的向往和幻想,倘若有的选的话,她们只想撒腿就跑。谁愿意斗来斗去只为换一个伺候老男人的机会?
十几岁的少女,在她们幻想中的完美夫君,只会是一个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少年读书人。怎么可能是那个嗜血残暴、北地兵蛮武将出身、早已妻妾成群的皇帝。
是以观柔这一路的旅程并不艰难,相反,还有点意料之外的轻松。
过去的她陪在梁立烜身边,陪他一路打天下,受尽了无数的算计,面对着数不胜数的血腥事件,如今的她和一群堪称单纯的少女们在一起暂时居住,即便其中有些人还有些小心思和小心机,对她来说都算不得什么。
但观柔对她们的好,也算是换来了一些她所需要的东西。
——信息。
赵省荣一家只是江都的一户普通百姓之家,涉及一些朝廷之内官员更替、世族姻亲之类的消息他根本无从得知,自然了,这些事情同他无关,其实也不需要他去知道。
但是对观柔来说却很重要,这段时日以来她每日都会和其他的女孩们一起聊天闲谈,从她们口中透露出来的消息里尽力去弥补自己这五年来缺失的所有记忆。
正是因为观柔待她们好,她们才愿意一股脑的把自己知道的内容大差不离全告诉她。
比如说,观柔知道了郭太后所生的晋国长公主在梁立烜登基称帝之后嫁给了郭太后的娘家侄子郭代,但是郭代待公主并不好,还时常流连烟柳之地。晋国长公主常年生活在委屈和愤懑之中,还屡次进宫向皇帝和太后哭诉,希望允许她和离再嫁。
然而,为了维护娘家郭氏得尚公主的荣耀,郭太后并不维护自己的女儿,反而责怪她不够大度和懂事,让她必须和郭代继续生活下去,还逼着女儿早日和郭代生育嫡子。
比如当今皇帝的同母亲弟弟,郭太后的第三子秦王梁臻,是个朝野闻名的贤王。因为当今皇帝待他情意深厚,所以似乎还传出了一些言语,有朝臣们想劝皇帝立亲弟弟为“皇太弟”。
再比如说,她们今夜所下榻的这座宋州的驿站里,还住着另外一群人。
为首的就是刚刚到任的宋州刺史,柴子奇。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时,观柔的神情有片刻的恍惚,竟让她有了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柴子奇这个人竟然还活着。
他居然还没死。
柴子奇并非汉人,而是胡汗混血,他的母亲是个胡人,而父亲却是个汉人,这也导致了他的相貌一眼看上去就不是个血统纯正的中原汉人,带着明显的胡人特点。
尤其是他的那一双眼睛,更是如同汪洋大海的一片蓝色。
这几十年来中原与异族战乱不休,中原汉人大都对胡人抱着十分浓厚的敌意,同样的,胡人也厌恶汉人,说不出这种仇恨一开始是来自于胡人对中原的骚扰掠夺,还是因为中原对胡人的鄙夷歧视,但是这种局面就是已经形成了。
当年做幽州侯夫人时,观柔在一片尸山血海中救下了奄奄一息的柴子奇。
起初她只是觉得这个人身材魁梧健硕,倘若能收到梁立烜军中,哪怕是做一个粗鄙武夫也是好的。
梁立烜一开始就厌恶柴子奇,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哪怕他手下无兵可用、无将可调,他也绝不任用一个胡人于他麾下。
但观柔那时只是柔柔地劝他“选贤任能”,不要埋没了人材。大约不想拂了自己妻子的面子,梁立烜还是将他收下了。
在往后的征战过程中,这个胡人果真爆发出了极为惊人的战争本领,他有着同梁立烜十分相像的骁勇善战之能,攻城略地,他从不贪生怕死,拿着一股机会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勇猛之气为梁立烜和赵观柔效力。
梁立烜也没法再说他什么不忠心之类的话了,一路也将他提拔到了帐下虎贲将军的地位。
他的这个举措为他赢来了无数的美名,四海之内的能人贤士听说幽州侯用人不看家世、相貌、血统,只看其才能——毕竟他连一个胡人都敢用,纷纷放下了从前心中对他的偏见和犹豫,投奔到幽州侯帐下。
这些,都是赵观柔当初的一时心善为他赢来的转机。
但是她大约真的是太旺夫了——旺夫则克自己,柴子奇的到来反而成了梁立烜对准赵观柔的一把利刃。
当日她产下一个蓝眸女婴后,梁立烜立马就将怀疑的目光对准了她和柴子奇,并且早已在心中认定柴子奇就是她的头号奸夫。
或许也不怪梁立烜会这么想,大约是个男人面对这种情况时都会这么怀疑。
他软禁赵观柔直到她死,又将柴子奇投入狱中严刑拷打。
赵观柔在被软禁的那段时光里是为柴子奇求过情的,她一再向梁立烜起誓解释,说她和柴子奇从来没有半分私情,说柴子奇和她都是清白的。
然她的这些求情反倒越发激怒了梁立烜,让他觉得她是在心疼柴子奇,所以还一度命人对柴子奇更加残忍地拷打虐待。
观柔便也渐渐不说了。
一直到龙徽元年的正月二十,她葬身火海之日,她都不知道柴子奇最后怎么样了。
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以为梁立烜恼羞成怒之下会将柴子奇也极刑处死。
然而今日听到这个秀女和她说话,她才知道柴子奇没死,还活得好好的。
梁立烜良心发现,放过了他?那是不是说明他也没有再怀疑她女儿的身世?既然柴子奇都活着,她女儿活着的几率也就很大了。
赵观柔想起她最后一次见到梁立烜的时候,梁立烜说,只要她杀了她的“奸夫”,他就愿意放过她的女儿。
如今他臆想中的她的奸夫都没死,他应该也没有理由杀她女儿了。